这里的“我可能是不行了”,并不是说我将要死去,或者快要死了。是指身体的缺陷,精神的缺陷。我大可不必如此堕落下去,可在夜深人静时,落寞和孤独找来,我又是那样的弱小无助。如同向着海底下坠,想要伸手去求救,祈求有人能拉住我,将我带离深不见底的海洋。回应我的,是一片水声,是下坠时海水的声音,在耳朵里响,响到耳朵深处,直穿耳膜,刻印在脑海深处。
我没有信仰,这大概是一件很悲哀的事,倘若上帝真实存在,他愿意救赎我,那么我将奉献出自己的生命,可是上帝听不见我的呼唤。我想,该是我太过腐烂,是个废人,连上帝也不愿抬一下眼皮。倘若那地狱的魔鬼又是真实存在,我倒也愿意让他带着我不断下坠,直至地狱最深处,让我忍受这世间所有的痛苦与烦恼。可是魔鬼也听不见我的呼唤,连他也瞧不上我这样的人。
废人一个,真是废人一个。
自从失眠开始,工作再也提不起精神,整日无精打采,做事马马虎虎,连与人争执也懒得去做,简直是浪费口舌。
王二经常找我,不管是把我当工具使用,还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他是唯一一个愿意在这种时候同我说说话的人。
“喂,小子,你不是被榨干了吧?醒醒,还有大把的时光等着你去珍惜呢,你只不过是发现了冰山一角而已,我带你去更好玩的地方啊。”
更好玩的地方,肯定是王二发现了某个宝地,可是他那张黝黑的脸,总是让人提不起兴趣来,要不是他舍得花钱,又有哪个女人愿意多看一眼?
想到叶子,我竟有点伤心,她是一声不吭的消失了,或许在她心中也是瞧不起我的。不单是叶子,近来我也瞧不上自己,整天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可最多的,是看不起我。想想那肮脏,充满了欲望气息的昨天,我无法原谅自己所做的一切,然而,我一边无法原谅自己,一边又做着无法原谅的事。
只是在这个时候,我毅然决然的拒绝了王二。
王二没想到我会做出这样的反应,他震惊的说:“瞧瞧,瞧瞧啊,这该是你说出来的话吗?小子,你是有点本事,这一年时间你的女人可比我这几年的多了不少,可是你要记得,没有我,哪里有现在的你?你该不会是对某个女人动了心吧?一定是这样的,小子,听我一句话,这些女人是没有感情的,倘若你要跟她们谈感情,最后会一败涂地的。”
我无精打采的看了看他,眼皮都有些抬不起来。
“什么叫这些女人?她们怎么了?”
“无可救药,真是无可救药,说说看,是哪个女人勾了你的心。”
“没有,我是厌倦了,感觉很没意思。”
“假清高,你又来了,又开始假清高了。”
假清高,这个词用的非常恰当,我的确是个假清高的人。
有一日,我在工作的时候一种悲伤忽然从心底冒了出来,说不清是为了什么而感到悲伤,内心是无比的低沉,压抑,想要嚎啕大哭。想着想着,我再也忍不住,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
我擦去眼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内心已经被悲伤占据,只觉得好累好累。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也许是大草原,也许是一望无际的海洋,也许是白花花的雪山。总之。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躺下去,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说,就这么躺着,闭上眼睛,再也不要睁开。
可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地方吗?也许是有的,但我永远都无法到达。
痛苦,极致的痛苦,压的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连几天,我与别人说说笑笑,然而在笑过之后却是忘了因为什么而笑,转而被莫名出现的悲伤所击败,让悲伤占据了内心,占据了大脑,占据了身体的每一个地方。
上一秒还在与人谈笑风生,下一刻,竟让眼泪掉了出来。
我无法工作了,真的无法工作了。我逃也似的离开工厂,离开所有人的眼睛,那一刻我已经不在乎将要面对什么,只想逃离。
我同一个三十有余的女人在屋子里睡去,躺在她跳动的心脏上,竟让我感到一阵放松,什么也不必想。
到了翌日,我痛恨自己,痛恨自己所做的一切。
即便是女人对我再好,我也丝毫不领情。
这倒是让我大吃一惊,若是阿全看见如此糟糕的我,肯定也会大吃一惊的说:“你到底在干些什么?”
我从父亲租住的院子搬走了,搬到一个偏僻,不怎么见光的房间。在这里,我先是认认真真的打扫了一番,又将房间布置得非常温馨,我告诫自己,再也不要去做那种龌龊的事,再也不要让明天的自己,痛恨今天的自己。
然而事情没有向着我想要的顺序发展,即便我不和王二厮混,不和那些女人发生可耻的关系。
今天的我,永远厌恶昨天的自己。
曾几何时,我要强,我体面,我有骨气。我想好好生活,我想变得优秀,我想出人头地。我想追上别人的步伐,我想和别人站在一起,我想不再看他人的眼光说话…可是,我堕落,我腐烂,我庸人自扰,我浑浑噩噩。我喝酒,我吸烟,我假清高,我斤斤计较,我胆小懦弱,我时而高兴时而悲伤,我成了一个废人。
不久后我遇见了叶子,那是一个午后,有个腿瘸的老人摔在路边,我小心翼翼的将他扶起,问他有没有摔着,老人摆摆手说:“不碍事,不碍事…”
他说话的时候身体在发抖,我看出他的膝盖很疼,我说:“你要去哪,我送你。”
“我回家,我可以的。”
“没事的,我送送你。”
我扶着他慢慢的走,老人年纪大了,走了几步就要歇歇。老人是经不起摔的,我想到了阿全的奶奶,心里一阵酸楚,这种感觉很久没有了,我微微下蹲,把老人背了起来。
“娃娃,你人真好。”老人眼泪婆娑的说。
我觉得这真是讽刺,竟会有人觉得我好,这样的我,连自己都看不上,却有人会夸赞。
我把老人送到家,碰巧看见了叶子,她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显得甜蜜又幸福。
我不敢看她,可是她看见了我,叶子并没有过来和我打声招呼,仅是一眼就把目光从我身上移走,和男人有说有笑的离开。
天快黑的时候,我在江边吹着风,叶子来到了身边坐下。
“怎么没跟王二一起?”
“我没工作了,无业游民一个。”
“发生什么了?”
“没有,什么也没发生…”
说着,我心中一阵痛苦,眼泪就要出来,我强迫自己忍住,千万不要在别人面前流出。
叶子看出了我的悲伤,她抽出纸巾递给我。我站起身,如临大敌一般往后退去:“不要再对我好了…”
别人一点善意的举动,足以将我伤的体无完肤,我怕我回应不了别人的善意,哪怕对方并不需要回应。
不,我不要接受别人的好,那会让我更加难过的。
胆小鬼连幸福也会害怕。
叶子也站了起来,她问我:“怎么了?你告诉我好不好?”
“不…”我摇着头,声音哽咽了起来。
“小家伙,你别这样。”叶子的眼睛也红了,微风将她的发丝吹乱,她向我靠近:“对不起,对不起,我帮不了你什么…”
我感到心如刀绞,痛到无法呼吸。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叶子,她或许结了婚,跟那天站在她身边的男人。
我并不知道叶子身上发生过什么,但我不愿再与她接近,如此不堪的我,不该毁了她的人生。
有一天晚上,我喝了些酒,摇摇晃晃的走到家中,拿着钥匙拧了半天也没将门打开,我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进到家中,然后再也忍不住掩面哭泣。我感到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无法呼吸,快要晕厥。说不上来是痛还是什么,总之,胸口被压住了,心脏被堵塞了…我看见桌上的水果刀,走过去一面哭泣,一面用刀在手臂上狠狠地划了一道,那是真疼啊,可是接连划了几下后,疼痛不见了,只觉得轻松不少。
从那之后,我不愿离开这个房间了,每天把自己关在家中,竟连饥饿也感觉不到,饭是不想吃,水是不想喝,觉是睡不下,总之,我一天比一天憔悴,手臂上的疤也一天比一天多。
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拿着刀一边呜呜地哭泣,一边使劲来回划动。血流出来,很快就和伤口粘在一起,可是我不甘心止步于此,于是继续来回的划着。
我一边划一边在心里想:凭什么,凭什么是我,凭什么所有的不幸都要发生在我身上?凭什么我妈要抛弃我,那些大人凭什么要觉得我可怜,凭什么要让我来到这个世上忍受地狱般的痛苦和磨难。
我想起小时候爸妈在外地打工,一年要打几十个电话回来,不管多远,过年都要回家看看。过完年要走了,我抱着我妈的腿哭着求着不要他们离开。又想起外公给我做的小窝,每天晚上我都要把脑袋枕在里面,不然睡不着。想完这些,我开始想到爸妈在家争吵的画面,就是穷我妈才要去打工的,可是她一走,就不要我了。我上学被人打被人骂,忍气吞声连句话都不敢讲,别人有父母撑腰,哪怕是我占理,也比不上一家人的嘴。大人们却坚信一点:那么多人,人家怎么只欺负你一个?
放学路上,他们在后面说我有妈生没妈养,拿石头砸我的书包,从后面踢我,还要羞辱我…在家里,外公外婆责怪我不懂事,责怪我什么都不会,只知道惹祸…我想让爸爸高兴,想让爸爸为我感到骄傲,我把那张奖状存了又存,爸爸只说:一张纸有什么好看的?我想上学,我想念高中,念大学,可是爸爸说家里没钱,供不了我念书,要我懂事点,帮他分担些压力…我想要妈妈爱我一点,可她更爱别的男人,她伤害了我还不止,她的男人也要伤害我…天冷了我的手被冻坏,我爸说不上班拿什么生活?我在外没钱了,恳求他们借我一点,我一定还,他们推卸责任,还要告诉我: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只想和别人一样有一个完整的家,只想在学校开家长会时,父母能够出现,只想在被欺负时,有个人帮我出头。我已经够懂事了,从来没有怪过谁,也没哭没闹,可是生活不曾善待我。
十几年来,我唯一感受到被爱,是和郑安安在一起的日子。
可是,因为家庭的原因,使我逼自己放弃了她。
老天,如果我能够好好念书,我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的,我多想上学啊,这样就有个堂堂正正的身份站在她面前了,可怜了我的安安,到分开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我还记得她的愿望是一直在一起,她希望每一个生日都是我陪她过…
可是我失去了她,我还失去了唯一的朋友——阿全。
阿全苦啊,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坚强的人,哪里知道他的内心也是那么的痛苦,直到逼死了他自己。
我什么也没有,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凭什么呢?
我什么也没做错,也没怪过任何人,可是凭什么要让我承受所有的痛苦,承受他们的过错…为什么我要这么懦弱,不敢站起来反抗他们。那些大人,清楚知道我的弱点,就知道拿道德来压榨我,使我不敢反抗。
老天,请问善良也是一种错吗?请问懂事也是一种错吗?请你告诉我,我何罪之有?
从前我有外公外婆,那里是我的家,可他们后来把我赶走,我彻底没了家。
我的妈妈早已嫁给别人,我的爸爸早已娶了别人,他们都有家。我是多余的,是不被发现的,是一粒可耻又渺小的尘埃。
我越来越痛苦,时而哈哈大笑,时而掩面痛哭,手臂上全是伤口,手已经不能再划了,我开始划脸。
对着镜子看看,我越来越讨厌自己的脸,拿刀狠狠地划了很多下,血流出来,我不觉得疼,反而感到轻松,惬意,甚至是刺激。
我划了一刀深的,扒开伤口看了看里面的肉,是那样的触目惊心,可我是那样的喜欢。
我哭累了,笑累了,就倒在地上,冰冷的地面不能让我清醒,可是无法入睡,就是在床上也无法入睡。
我的失眠愈发严重,每夜都如此,尽管眼睛很疲倦,可是大脑不休息,我也无法控制着它,只能任它支配。
我蜷缩在床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眼泪永远不会完。有时好不容易睡着了,又会做梦,梦见同爸妈在一起的日子,然而每次都是被吓醒的…我说了,胆小鬼连幸福也害怕。
我把自己关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从来没有出过门,外面的世界已经彻底与我无关,渴了在家烧水,饿了就点外卖…然而我一天只吃得下去一顿饭,有时候这顿饭是泡面,有时候是米饭,不管是什么,总之,一顿饭就够了…
可是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啊,我当然想过去死,我该怎么死呢?跳河?吓到别人怎么办?跳楼?还要麻烦清洁工来清洗地面。或者我可以割腕,可是这样一来也会麻烦房东。不管怎么样,总要麻烦别人,我不想死了还要亏欠任何人,换句话说吧,我不想给别人带来麻烦,哪怕只是一丁点也不行。
浑浑噩噩的躲了一个月,我连拿刀伤害自己都没了兴趣,可还是想着这样下去不行…我忽然想起了郑安安,如果真的撑不住的话,一定要在离开之前,再看她一眼。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对她说一声对不起。但我不愿再次伤害她,所以,我想再看她一眼,偷偷的看一眼就好了,我就满足了。
怀揣着这种想法,我下定决心要回到单位继续工作,哪怕我的情绪还很不稳定,可我已经很多天没有伤害自己了。
走出房间,我感到世界是那么的陌生。在马路上,每个人的眼神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光明正大的刺在我身上。走了一会,有几道黑影在我身后尾随,我回头看,它们躲到角落里,我转身继续走,它们又追上来。我心里害怕,总觉得下一秒将会发生能够夺走我生命的事,可是没有发生。身后的影子越来越近了,我数着脚步声,一下,两下,三下…忽地一回头,竟是一个陌生人,他从我身后走来,从我身旁走过,他未曾看我一眼。
是我错了吗?不,我继续走时,几道黑影又出现了,它们在后面跟着,在墙壁里看着,在路边扮成人类的样子盯着…它们无处不在,如果我不谨慎小心一些,就会被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敌意,是敌意。这个世界对我充满了敌意,周边投来无数充满敌意的视线,可是当我回视时,又都是些陌生人,人家也没看我。
我很清醒,并没有发疯。我认识到是自己出了问题,不,确切的说,是我的脑子和心理出了问题。
“他们都是人。”
我告诉自己,可是无用,心里的恐惧未曾减过半分,哪怕我知道别人不会对我做什么,可当别人在我身后跟着时,我怕的要死,想赶紧跑开,或是让别人先走…
我到一家商店买了把水果刀放在身上,这才安心许多,尽管那几道影子依旧尾随,也不必再怕。
到了家里,慌张地关上门,躲进了被窝,可是那影子站在卫生间,站在床尾,站在床头,站在我的床上,躺在我的身边…我怕,我怕得有理,我没疯…
“被害妄想症”
我的脑海中出现了这个词。
我清醒的认识到我可能有这个病,不行,我要想重新生活,就要战胜它。
我强迫自己面对这些黑影,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都感到有人要害我。
我每天都把刀放在身上,也能看到那些黑影,心里却渐渐不再恐慌,我想我能战胜它,也必须战胜它。
清晨有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了身上,我抬手去摸,那一刻,我感受到了许久未曾感受过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