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江湖公认的宫尚角唯一的弱点,宫远徵这个百年一遇的草药天才,安安分分地待在宫门才是最稳妥的。
可他这一次竟主动要求宫尚角带上他一起出宫门。
宫尚角犹豫过,可弟弟毕竟成年了,带他出去见见世面也是好的,更何况无锋覆灭,江湖上各大门派自身难保,他们应该也没心思去管宫门人的行踪了。
安全起见,宫尚角把护卫人数增加到了两倍,中途驿馆,二人干脆同吃同住,也好保证弟弟的安全。
沿路风景,宫远徵看的很开心。
不像宫门总是瘴气萦绕,外头天蓝水清,街头熙熙攘攘,好看又热闹。
宫门与云雾岭隔着五日的路程,去云雾岭的路上他们没有耽搁太久,宫远徵只能边走边观赏这大千世界,并没有多少时间驻足细品。
不过宫远徵丝毫没有因此不悦,因为他有更想见的人。
意识到这一点,宫远徵又低下头陷入了沉默。
宫尚角渐渐发现了他的异常,这几日尤其明显。
过去两年里,宫远徵来角宫用早膳的次数明显少了很多。
宫尚角便主动去找了他几次,然而远徵弟弟见到自己的那一刻先是一愣,随即躲闪目光吞吞吐吐,别扭得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宫尚角问了,他也总能忽悠过去,再加上宫尚角本就忙着寻找上官浅的踪迹,所以弟弟偶尔的怪异,那时的宫尚角并没有放在心上。
然而现在,更明显了。
“有心事?”
宫远徵埋头扒拉着菜,也没吃上一口,直到对面传来哥哥的声音,他才回过神抬头看去。
面对哥哥审视的目光,宫远徵脸上挤出一贯明媚的笑容,“没有啊,哥哥为何这么问?”
宫尚角静静瞅着他,那双犀利的眸仿佛能将他层层拨开,看穿他深埋心底的隐讳心思。
宫远徵被瞧的毛骨悚然,喉结滚了滚,略显刻意地垂下长睫结束了对视。
他只是想去见她一面,仅此而已。
她毕竟是嫂嫂,哥哥所爱之人,见一面,合情合理。
宫远徵就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到了云雾岭后,宫远徵静静跟在哥哥后面,努力控制紧张到失了节奏的心跳,走进了孤山派遗址。
那年无锋屠杀孤山派后,这里从此荒凉,一度变成了难民藏身之所。
可如今走过平坦的石路,左右建筑明显被翻新过,门派弟子统一穿着淡蓝色派服,有搭伙一起练武的,有三三两两聊的火热的,也有躺在巨型石头上,在阳光下看书的。
二人被一个女弟子带领着走向正殿,中途见到那样安逸闲适的画面,宫尚角感慨良深。
以前的孤山派,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迈上长长的阶梯,每近一步,宫尚角的心就会颤一颤,常年在外厮杀的他,竟在这一刻,紧张了。
走到正殿门外,那个女弟子朝殿内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微微颔首以示礼节,随即转身便离开了。
二人朝里看去,殿内明亮宽大,雍容大气,和宫门的议事厅不相上下。
他们的目光落在那个欣长的背影上,他双手负在身后,身形高挑秀雅,着一袭靛蓝劲衣,一眼就能瞧出衣服面料极好,裙摆袖口用银线刺有腾云祥纹,细腰也用当下最流行的白玉革鞓束着,三千发丝尽数锢在头顶,只用一根玉簪固定。
即便穿的低调内敛,却也盖不住周身散发的那股疏远矜贵的气息。
兄弟二人跨步进殿,对方似有所感,缓缓转身。
宫远徵看见他的那一刻,不禁愣了一瞬。
他眼如桃花,眉如远山,生的极为俊俏,眉宇间带着疏朗之气,哪怕五官十分精致却也不显得阴气,反而让人觉得清隽俊雅,如松如竹。
他唇角弯了弯,眼底掠过几分散漫不羁。
宫远徵刚想说此人怎么如此无礼,没成想下一瞬却亲眼见到哥哥对着那人拱手弯腰。
宫远徵一双漂亮的眸子瞪的老大,正满脸不解,可哥哥接下来的话又消除了他的疑惑。
“见过煜北王世子”
宫远徵快速瞥了眼祁瑾,随即学着哥哥的模样朝他拱手作揖。
“免礼”
他的声音低沉清冷,语气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味道。
等二人直起身,祁瑾往一旁的坐席淡淡一瞥,“请坐”
说罢,便走到对面率先坐了下来。
堂堂皇室,竟不坐正北掌门高位,而是坐在只比他们高一阶的向东主位。
宫尚角暂压心中疑虑,坐下后直视他,嗓音却恭敬有礼:“没想到在此能见到世子殿下”
“也没想到鄙派,竟能受堂堂宫门两次青睐”
祁瑾不急不慢地说着,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坐得笔直端正,自带皇亲国戚该有的矜贵威仪,可眉眼间却偏偏透着似有似无地慵懒惬意,落在宫远徵眼里,那就是对他们的轻视与不屑。
宫远徵咬紧牙根,忍住了心口蔓延的阵阵烦躁。
宫尚角却沉得住气,面不改色道:“所以瑾世子,就是贵派代掌门”
是那个拒绝见他的代掌门。
祁瑾静静瞧着他,唇角弧度微扬。
宫尚角从那双倨傲的眸里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也跟着挂起淡淡的笑容,“没想到堂堂瑾世子,愿意替这个神秘的掌门出面接客”
祁瑾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角公子言重了,我只是一个闲散世子,她忙着做自己喜欢的事,不想分心,所以只能由我代劳”
宫尚角嘴角笑意未减,目光却渐渐冷了下来,广袖下的手慢慢缩紧。
祁瑾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观察他每一个细小的表情,唇角弧度更甚。
“在下有一事不解,不知瑾世子可否解惑”
“说”
“这么多年来,朝廷和江湖各司其事,为何突然改变主意”
宫尚角语气恭敬地挑不出丝毫问题,可周身散发的冷冽气场,就算隔着三丈的距离,祁瑾也能清晰地感受到。
祁瑾好歹也是将门世家,皇亲国戚,从小在宫里见惯了四面楚歌,剑拔弩张的场面,一个江湖人,还想吓他?
可笑。
祁瑾脸上明明挂着漂亮的笑容,漆黑的眸子却泛着刺骨的冷,好似深渊。
“角公子慎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江湖,也是朝廷的江湖”
他清冷的嗓音带着几分轻蔑的语气,“你们江湖人不能解决自己的问题,那只好由我们出手,这么多年来,无锋无恶不作,日渐嚣张,别说把江湖搞得乌烟瘴气,甚至试图控制名门望族,各大官员”
祁瑾顿了顿,音量低了下来,一字一句道:“是他们,越界了”
宫尚角对着那双犀利的眸,并没有回避视线,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
“无锋实力强劲,在下忍不住好奇,殿下是怎么做到的?”
“我?单靠我一个人当然不行”
祁瑾略微拉长了语调,意有所指道:“幸好,遇到了一个厉害的帮手,深入无锋内部收集罪证,我呢,恰巧身边多了几个高手,再从我爹那儿借了几个兵,这无锋,就灭了”
好嚣张的小子!
宫远徵看着眼前不比自己大多少的瑾世子,心中的不平达到了极限,刚要开口,却被门外的声音打断了话头。
“启禀殿下,这是掌门派我送来的”
那个人走进来行了个礼,将一个精致的木盒递向祁瑾。
祁瑾瞥了一眼,随即扬了扬下巴,指向对面的宫远徵,“给他的”
宫远徵显然一懵。
弟子微微颔首,随即转身便走到宫远徵身前,递了过去。
见宫远徵迟迟不接,祁瑾解释道:“这应该是给你的,严格来说,是还你的”
宫远徵看着眼前精致的小木盒,心口掠过一抹慌乱,缓缓伸出微颤的手,接过盒子,犹豫了片刻才打开。
看着盒子里泛出的银白微光,宫远徵一时间百感交集。
是庆幸,庆幸她还活着,还是惊讶,惊讶于,她竟真的种出来了。
兄弟二人坐得不远,宫尚角一眼就能看见盒中物。
那个一直不确定,可又永远抱着期待的结果,在这一刻,终于确定了。
宫尚角缓缓闭上微酸的眸,轻舒一口气。
两年了,他干涸的心,终于涌入了一汪清泉,有了生命的迹象。
从小在宫里长大的祁瑾,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不在话下,看他俩这副表情不难猜出,他们现在确认了她还活着。
宫远徵看着盒子里的出云重莲,唇角不自主上扬。
宫尚角也是眉峰舒展,仿佛照见了光,整个人都透着暖意。
祁瑾内心莫名蔓延几分烦闷,不耐转走目光,“我还有事,就不留你们了”
说罢,他起身便欲离开。
“她在哪儿?”
祁瑾脚步一顿,缓缓转身睨去。
他低沉的嗓音夹杂着几分请求的意味,恰恰因为如此,祁瑾听着格外闹心。
令整个江湖闻风丧胆的宫二先生,方才都对他这个煜北王世子直视质问的宫尚角,此刻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与之前恭敬中藏着冷硬的语气不同,那一句,是发自内心的恳求。
祁瑾面上笑容尽失,冷不丁开口:“宫二先生是以什么身份问的呢?”
宫尚角直直望着他,方才眸里的那抹光渐渐褪去,嗓音依旧不失恭敬:“宫门有意与掌门谈合作,江湖事,瑾世子又是以何身份问的?”
祁瑾眉眼霎时一沉,染上戾气,凉凉睨着他,可下一瞬,倏尔一笑,唇边划过赤裸裸的讽意。
“你们宫门想安于一隅,也不想替这江湖除暴安良,求生之心人皆有之,你们没有错,但有人愿意肃清乱象,也做到了,宫门之前没露过面,那这个时候便不要试图拿江湖说话了,没资格”
“你!”
宫远徵暮地站起来,刚想理论,身后却传来哥哥淡淡的声音。
“他说的对”
“哥!”宫远徵转身看向他,剑眉紧凝,满脸不解。
宫尚角缓缓垂下长睫,看不清眸中色泽,语气明显软了下来:“宫门的使命,就是守护无量流火,安于一隅,不敢正面出击,是事实”
祁瑾没想过他会是这种反应。
宫尚角越是默默接受,祁瑾就越生气,就像满身力气打在棉花上,毫无成就感。
这个情敌,怎么这样?
不过,既然提到无量流火,那他也有不得不说的事。
“说到无量流火,我得多说几句,虽然无锋覆灭,江湖难得地回归了平静,可你们宫们人,也该有居安思危的觉悟,务必守好宫门,千万别再莽撞引敌了”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嗓音温柔如水,那双眸子却透着瘆人的煞气。
“若当初无量流火被无锋得到,那就会生灵涂炭,国将不国,那时,只能由你们宫氏一族满门,来赎罪了”
该说的话说完,祁瑾也不管二人什么反应,转身便走向外面,还不忘补一句:“对了,名字已经取好了,就叫孤山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