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最终,他都不能成为她的亲人。
从前以为她无情,当发现她是无锋时,宫尚角内心攀升的愤怒与失望居多。
如今知道她有情,可又发现她的情,从来都没有给过他罢了。
宫尚角心中的怒火夹杂着不甘与苦涩,化成无数根针扎在他身上,让他身体都不禁微微战栗。
宫尚角静静盯着她,眸光变得沉黯,眼尾泛起了薄薄的红,他轻扯嘴角,步步向她逼近。
上官浅频频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背贴冰冷墙面,面前是他居高临下的压迫。
宫尚角微弯下腰平视她,言语间多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所以那个无锋刺客,也是你亲人”
宫尚角漆黑瞳仁中翻滚着铺天盖地的浓烈情绪,上官浅明显感觉到他气息渐沉,下颌线条紧缩,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这个眼神她很熟悉,就是那晚在藏书阁,他发疯之前的表情。
宫尚角从未想过某一日,他竟会拿自己和一个无锋的死人比较。
自亲人离世,他便疯狂练武,逼自己全面变强,扛起角宫宫主之位,甚至默默担起守护宫门的责任。
在宫门同辈之中,他是实力最强的那一个,江湖中人提到他的名字,无一不赞叹示好,因为他们怕他,甚至无锋都因他不敢随意挑衅宫门。
他被人仰望,敬重,忌惮。
然而此刻,目空一切倨傲狠厉的宫尚角,竟生出了几分落寞。
他竟,不自信了。
他给过她机会的。
提醒她知进退,懂分寸,站在正确的位置上,甚至派远徵弟弟与她谈心。
可她依旧向无锋泄露消息,选择背叛他。
曾几何时,他也期望她可以成为亲人,只要她回头,他们就可以成为亲人。
可她却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他。
不知是背后墙面太冷,还是眼前人周身散发的气压太低,上官浅不禁打了个颤。
她并没有因此躲避目光,而是直直回视他,明艳的双眸渐渐浮上层层迷雾,像是陷入了一个久远的回忆。
寒鸦柒是第一个知晓她身份的人,帮她消灭证据,帮她策划入宫门,在所有无锋刺客都在忙着执行任务时,第一个跑来找她的人。
他教她杀人,用毒,教她魅术,逼她通过一个又一个的试炼,最终,把她培养成一个无情无义的魅
可同时,他教她爱自己,叫她好好活下去。
因为他知道,命运多舛的她,自始至终想要的,不过是一个活着报仇的机会罢了。
这样的人,该算她什么人?
亲人,还是爱人。
上官浅眼眶微酸,闭眼顺了顺气,内心深处蔓延的那丝情感被她无情压下,再睁眼时,依旧是那个媚态横生的眸。
她倏尔勾唇轻笑,嗓音裹挟着些许打趣的意味:“宫二先生这么问,莫非,吃醋啦?”
因距离很近,她音量略低,听起来耳鬓厮磨般软绵酥骨。
宫尚角隐隐发怒的面色微僵,翻涌而上的醋意仿佛遇到了无形堤坝,非但无法发泄,反而堵在喉咙,不上不下。
他长睫颤了颤,广袖下的手早就捏成一双骨节分明的拳头,缓缓直起身拉开了距离,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冷傲俊美,理智清醒的上位者。
只要待在宫门,他就能护住她。
无论以什么理由,只要留住她,点竹与无锋,大可以从长计议。
“宫门的损失,该有个交代”
他低沉的嗓音一贯的温雅轻缓,就像那一晚,上官浅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清理血迹,外头一众侍卫催促她开门,宫尚角来了,简单问过理由后,却毫不犹豫地说出那一句“破门”。
轻声细语,温柔有礼。
上官浅不知道他言外之意,也不曾读懂过他言外之意。
因为他向来如此,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无情的话。
压她伤口试探她时如此,在她主动示好,一夜欢愉后羞辱她时如此,还有那一晚,利刀无情压下,将她视作“外人”之时,更是如此。
她饱受酷刑,一个人无力地躺在床上,每日期待他能经过,进来看她,可最终等来的,却是宫远徵的冷嘲热讽。
然而弟弟来了,他才会跟来瞧瞧,也不忘言语排挤。
毕竟他们才是亲人,而她,从来都是外人。
她想要一副简单的药材都要向人乞讨,没有任何人想过,为她留一点。
现在回想起来,宫门的日子,还真是屈辱至极。
正确的位置?
什么才是正确的位置?又由谁来判定正确与否?
对他们宫门有利便是正确?
在宫门利益面前,地牢里的宫尚角甚至懒得骗她说一句“保你不死”,后来,又为了宫门利益,大费周章的演一处大戏,那么多人,就骗她一个。
还真是辛苦他们了。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只要触及宫门利益,宫尚角做出的选择必定是放弃她。
知进退,懂分寸?
上官浅微微垂下了头,低低失笑。
宫尚角剑眉一凝,望着这幅从未见过的模样,不禁愣了须臾。
“执棋者的错,竟要怪在一颗弃子头上”
她缓缓抬头,一向语笑嫣然的面容此刻却如腊月寒霜,风情万种的眸少见的锐利,隐隐透着一股渗人的冷漠与戾气。
被寒鸦柒亲手教出来的魅,看似慵懒散漫人畜无害,实际上却倨傲不逊,做事风格阴狠毒辣,杀伐果断。
这一点,倒和他很像。
上官浅面对任何人都是三分不屑,为达目的软硬并施,来回切换。
可唯独对宫尚角,她一直都是伏低做小,仰望示好的姿态,从未真正显露过她原本的模样。
直到又一次从他嘴里听到令她心寒的话。
人人都说无锋之人无情,可宫门,又何曾对她这个孤山派遗孤有过情?
上官浅伪装的面具被内心翻涌而上的情绪渐渐撕碎,这一刻,她只想把她这么长时间来的委屈与不满全部宣之于口。
她失去她的亲人,失去默默守护她的寒鸦柒,失去唯一的骨肉血脉,她这一生历尽坎坷,被命运一次又一次的捉弄,孤身一人背负灭门之仇,自始至终,她只想报仇雪恨罢了。
可为什么每一次都差之毫厘,被宫门频频阻断。
上官浅双眸发酸,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极力压制着情绪,她殷红的唇瓣都不禁微微颤抖。
上官浅定定地望着他,默了许久才哑声开口:“那我的损失,宫门又该如何偿还?”
听到她异常冰冷的语气,宫尚角不禁微讶。
“两年前你们坏我的事也就罢了,如今布局失败死伤惨重,不想着反思自己计划的漏洞,竟想怪到我头上”
这一刻,是宫尚角认识上官浅以来,第一次见到她不为人知的一面。
他一直都知道,在她温婉娇怯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冷漠又强大的心,却不曾知晓,其实她,从来都不是屈居于他掌控之下的小狐狸。
过去,他希望能以平等的姿态与她相处。
可当真的面对那个高傲的上官浅时,不知为何,他心里生出了几分悲痛。
所以那么久以来,她为了达到目的一直在委曲求全,曲意逢迎?
宫尚角喉结滚了滚,却怎么也咽不下堵在喉咙的那股苦涩,只能咬紧下颌,极力克制自己不再失控。
“那年,孤山派向宫门求助,宫门视若无睹,孤山派满门尽灭。两年前,我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下毒,点竹明明就要死了!云雀却被月公子救下,送出了百草萃”
上官浅说着,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倨傲笔直的目光讽意明显,“你可知有了百草萃,往后想毒杀点竹已经不可能了。所以后来,我又将希望寄托在宫门身上,却发现宫门只想安于一隅,而你宫尚角,也早已没了复仇的欲望”
上官浅视线渐渐朦胧,一层晶莹的薄泪蒙住了眼睛,她顿了顿,忍着哽咽继续开口:“点竹武功高强,身边尽是高手相护,无量流火是我唯一的希望,即便如此,我也曾奢求过你的庇护,你可还记得自己怎么说的?”
她向他靠近了一步,颤抖的声音一字一句道:“你不能保我不死,不能帮我复仇,自始至终,我只能靠我自己”
说到此,回忆里浮现寒鸦柒狰狞却又温柔的笑脸,上官浅的泪像是拉开了闸门,止不住地留了下来。
泪痕挂在她如雕刻般精致的脸上,清冷月光下,美得惊心动魄。
宫尚角想起了地牢里,她唇角勾起的那抹弧度,原来那个转瞬即逝的笑容,是她在自讽。
宫尚角浓黑长睫微颤,眼里泛起阵阵酸涩,听着她说这些话,他的心仿佛被她用力掐住,痛得不能呼吸。
他想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只能咬紧牙关,堪堪止住微微哆嗦的唇瓣。
“在这般境遇里,你们所有人都笃定我会按照你们规定好的路线走,向无锋泄露你的弱点,因为你们知道,我身上还有半月之蝇,我得拿情报换解药。
宫子羽舍不得让云为衫冒险,只能由我来给无锋传递消息,所以你们不能告诉我半月之蝇的真相,因为我心思不纯,无情无义,本性就坏,不值得合作”
最后一句夹杂着刺耳的嗤笑,在宫尚角心尖上寸寸凌迟,将他整个人的灵魂都撕扯到破碎淋漓。
上官浅深呼一口气,极力压制着战栗的身体,缓缓闭上眼,让眼泪尽数脱落。
“孤山派满门尽灭,一个弱小无助的遗孤,当然没有庇护的价值,可无锋刺客,却可以利用”
她慢慢睁开眼,一双闪着泪光的瞳孔里,丝丝缕缕满是悲切与绝望。
“你们做局的那一刻,就已经把我逼进了一条死路。要么入你们的局,引起无锋与宫门的矛盾,趁机拿走无量流火,杀死点竹报仇雪恨。要么,我放下一切,待在一个甚至不愿流露一丝爱意的人身边,半月之期到来时,痛苦而亡。
宫尚角,从始至终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活着复仇,要么死。
你怨我将你的弱点透露给无锋,可你做局时,又何尝考虑过我会不会死?”
上官浅目不转睛地与他对望。
他一贯犀利的眸,此刻却泛着触目的血丝,闪着晶莹泪光。
许久后,一滴泪失去禁锢从眼尾脱落,划过他冷峻的脸,留下一道独属于她的痕迹。
上官浅明白了什么,不露痕迹地调整气息。
她阖了阖眼,忍住眼里的酸涩感,再睁眼时,眸中凝聚一层祈求的光,嗓音也软了下来。
“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你有你要守护的人,我有我必须要完成的事。你肩上扛的是整个宫门,你无法帮我,也帮不了我,我也不会再觊觎你们的无量流火了”,她顿了顿,气息都显得娇弱无助,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只求你,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