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很冷,冷的连风都能轻易将人吹倒,落的小雪,一层一层,迷蒙了眼。
皑皑白雪,吾心嘁嘁。姑娘牵着裙边,踏过绒雪,快些,再快些。
梦里出现的许多画面,不断重现,出现的,全是和你的点滴。
是的,我从没想过,有这样的一天。
尽管母亲已经疼的起不来了,我也没想过,她会真的离开。
人走了,就是走了,剩下的,都不重要了。
女孩一路狂奔,流下的泪,划伤了脸,留下红色的痕。
她这一生,很短,也只活了三十年。
她这一生,很累,苦她受了二十年。
她这一生,很难,痛折磨了一十年。
茫茫雪夜,行路不便。顾景秋随员外出走,方才回来,便撞见姑娘一人慌张跑了出去。
见形势不妙,他急忙向员外请示,就驾着车马追了出去。
接到她时,姑娘浑身都僵透了。
融雪渗透了她的妆发,顺着脸颊,流入女孩纤长的脖颈,她的袄领上也全是雪,将她的脸冻的惨白。姑娘受冷止不住的颤抖,问她话,也答不上句完整的。
“你该多穿些”
顾景秋脱下外裘给她披上,她像只受惊的小鹿,卷翘的睫毛上下跳动,脸上滚落的水珠是雪也是泪。
男孩从怀里掏出白帕为她擦拭,动作轻柔,他细心的为她揽开额前的碎发,为她擦净耳后的水珠。
他手上的帕子,很热,拭过的地方,带着暖意。
冲到柳家的时候,陈氏已经被抬出来了。几个人围着看她,神色冷漠。
“母亲,你好久没见过这么多人了吧”
心死了,许多事情也看淡了。他们的冷漠,是杀死她的最后一刀,捅进去,拉出来的已经不再是鲜红滚烫的血了。
“母亲,姐儿,来看你了”
她慢慢跪下,杵在她身旁,又轻轻拉起她的手,细细的抚摸。这,是她从小拉到大的手,姑娘缓缓扣住十指,探索着曾经熟悉的母亲的触觉,一丝丝,都让她无比的留恋。
抚上脸时,竟还觉得暖和,带进来的雪,全融化了,露出来的,全是泪。
牧瑶凝视着她的脸,鼻子一酸,控制不住的哭出来。这一辈子,没让她享过什么福。
“三姐儿,付家知道这事儿吗?”
明知故问,这消息难道不是你们等着告知付园的吗?
“知道”
“你生母的事,他们总得管吧”
柳万金居高临下的坐着,面容冷淡,淡到让人以为死的只是一只牲畜。
“管?没想到,我娘当了几十年的柳家人,如今死了,竟就不算了。”
“我,我们可没有说不认啊”
盛大娘子撇眉,连连否认,嘴上如此,可心中的如意算盘,又谁人不知呢。
“那母亲说,付家,管了,你们,柳家,管什么?”
“付家添点,怎么了。你个小丫头,懂什么!”
“柳家,如今都这样丢人了,连埋个人,都埋不起了?”
“还是说,是她柳家作长辈的,不嫌丢人了?”
“闭嘴!”
“活了大把年纪,你还觉得自己是家里最应该被尊敬的人吗?你的面子,一文不值!”
“我告诉你,我养了你十年,你也配来教训我?”
“十年?你对我,也配说养?不是我母亲,我都不屑叫你父翁!”
戚牧瑶跪着吼回去,她的怨气,充斥了空气,震耳欲聋。
男人愤怒的拍在椅手上,他站起来用手指着女孩,以绝对震慑人的音量,咒骂着眼下跪着的女孩。
是的,他正以这样的行为,告诉所有人,他的权威不允许任何人侵犯。
“瞎眼了养你这么大,你这样的,养了有屁用!”
盛大娘子,姚氏从未见过主君发这样大的脾气,看见了,难免有些害怕。柳嫦柳沁都站在戚牧瑶身后,扯扯她的袖子,试图叫她少说一点。
可是,这十年的,她看在眼里的,母亲和她受到的所有伤害,全都是因为这个男人。
一个家庭的悲哀,很多都源自于那无能的父翁,那个只注重面子,摆着架子,自认女人只是附属物,就是该好好伺候他的父翁,并且认为自己永远都应该是那个受外人敬仰赞美,亲人拥护爱戴,孩子恭敬孝顺的对象。
“好,我们付家来承担”
门外传来女子的声音,那声音成了她唯一的救赎。
“?”
转过头去,看到的,是几个小厮抬着,坐在矮椅上的戚夫人。到时她头发凌乱,衣袖上出现了大块大块的雪渍。
“陈氏,我们付家不但会管,还会管到底!”
原来,我还有你
“哟,贵客临门,我柳家蓬荜生辉啊”
生气归生气,谁又会和美人,钱财计较呢。
“你们柳家有不起的,付园从来都不在乎。”
“你,你敢说我们柳家穷,怎么,有点破钱,了不起啊!”
大娘子一听被骂穷,第一个忍不了
心脏的,听什么,想什么都脏。夫人说的,是良心。
她的到来,让她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心底的防线瞬间溃败。女孩弓着身子瘫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小声的哭着,她的眼泪,像开了闸的水,倾泻而出。
一直站在门口的男孩,见女孩哭的这样伤心,于心不忍,他想过去陪陪她。
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她不那么难过,只是迫切的想为她做点什么。
顾景秋走近,蹲在她的面前,轻声安慰道,
“母女连心,你这样,她也会很难过的。”
“我和夫人,来接你回家”
夫人来了,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男孩轻轻拉起她的胳膊,他没想到,女孩的胳膊,竟如此软弱。
通过触摸,他能感受到,她已经难过的快要碎掉了。
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女孩,这般的动容。他很局促,也不敢面对她,更害怕她会甩开。
女孩反过手来拉他,抬头对他哭诉着
“呜呜呜,顾…景秋,我,我,我再也没有母亲了,啊啊啊”
顾景秋松开拉她的手,又向她靠近些,他凝视着她,眼里的柔,仿佛能容下人所有的不堪。
他知道她难过,难过以后的路得自己一个人走,他也知道她害怕,害怕再没人护着她,惦记着她。
男孩想告诉她,她还有…他。
“呜呜呜”
突然,姑娘的呜咽声从怀里传来。
牧瑶收回放在他手臂上的手,低下头靠在了他的肩头。
她没有抱他,只一点,足以让他想倾尽一生去护她。
“让我靠会,就一会儿”
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又怎会只有这一尺啊。
女孩在他的肩头,歇了会,止住哭声后,就起身走到戚夫人的身边。因为她想好好看看,柳家到底是个多么丑陋的地方。
“陈氏,我要带走”
戚夫人清楚,陈氏在这儿,只会被他们啃的骨头渣都不剩。
“不行,她可是我的妾室,怎么能由着你带到外面去办白事。”
“你的妾,是啊,她,也只是你的妾”
“你要办,我欢迎,但是她,必须得从柳家抬出去!”
“哈哈哈哈,父翁这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有了里子,还想要面子啊!”
“你”
男人刚要发怒,一看到戚夫人,乱放的五官瞬间收敛许多。
“父翁不就是害怕坏了柳家的名声,又怕外人说你们薄情寡义,更怕你的爱女们嫁不了有钱的门户,你真的,好贪婪啊”
“我告诉你,没我准许,我看谁敢”
“来人,给我抬走,想告官的,提早去,入定了,可就叫不醒了。”
戚夫人专治这种孽障,这种自以为是的男人,她可不怕。
“这一招,在我还没嫁人之前,就见识过了!”
几名小厮从屋外冲进来,吐着热气,四下站好位置,只等夫人一声令下,就立刻将陈氏抬走。
“柳万金,不必送了”
就这样,几行人浩浩荡荡的走出了柳家。
这一次,她对柳家再也没有任何牵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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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看来,死者为大,许多仪式可以简却不能省。白事大办,要忙好些天。
来的葬师嘱咐过,初终,是逝者的弥留之际。还说要将母亲迁入正房内,保持绝对的安静,以待气绝。
那段时间,牧瑶也不得前去叨扰。所以她只能咬牙撑住,以主丧人的身份,主持母亲入葬。
另外一个是护丧人,陈氏既无小孙,亦无长辈。
这个护丧人,最后还是被夫人揽去的,她知不合章法,可那又如何。如今‘死者为大’,她也顾及不了那么多了。
整个奠堂里,夫人牧瑶及其他人皆脱帽换装,衣着朴素,披头散发。
有规曰:逝者的亲生子女还需三日不食。
牧瑶伤心欲绝,就算能吃,也断然吃不下多少,稀粥喝了几口,就连熬了好几天。
披麻戴孝,是牧瑶能为陈氏做的最后一件事。
姑娘一低头就开始想她,抬头再看仍只是棺内那具冰冷的尸体。
好在是寒冬,陈氏也在用她最后的力量,多陪她几天。
牧瑶总爱痴痴的盯着眼前那口黑棺,看的久了,仿佛真能透进去看见里面已故的母亲。
后面几天,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是来为陈氏祈福诵经的,屋内洒着的是黄白色的纸,外面飘着的是洁白无瑕的雪。
越叠越厚,慢慢的,雪慢慢超过了门槛,女孩的身影也渐渐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