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国虽然被救回来了，但是他的身体被重度烧伤，已经奄奄一息了。
医生判定，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请大家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现在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重症监护室的床上。
他的呼吸很微弱，十分微弱，甚至濒临死亡。
可医生说，他有强烈的生存意识，可他做不到清醒。
就说明，能听见各种声音，但不能反馈。
天慢慢亮了，沿着窗口的角落的一个不起眼的一角，射入了阳光。
他被纱布全程包裹，只露出两只眼睛。可是由于在昏迷，所以他的一双眼睛如同黑洞，根本看不到，也找不到。
他的皮肤，达到了百分之九十八的烧伤。
就连医生都没见过如此大面积的烧伤。
换做别人，这命早就没了。
然而他，却好像在吊着气，像是在等什么人。
他的脑电图是清醒的，但就是说不了话，甚至清醒不了。
他能听到微弱的声音，唯独没有任何意识能让他睁开眼与之对话与互动，哪怕是眨眼。
如今的他，只剩下微弱的心跳，以及较为清醒的大脑。
他像是在等着什么，一直在撑。
郑美惠他们看到此状，基本全员都泛起了恶心。
他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
他的身体没有一处是完整的。
只有他戴戒指的那只手指，隐隐能看得出一点皮肤。
大概那就是仅有的百分之二的真皮。
远去一看，还以为是一块很长的黑炭。
杨畅问郑美惠：“我需要联系嫂子吗？”
郑美惠握紧拳头：“这样子，怕是不好吧。”
丁山却说：“还是让她见一下吧，都多少年没见了……”
郑美惠很担心：“我怕她接受不了。”
就连他们都接受不了张卫国的这个样子，难道陈蔓佳就能接受了吗？
丁山不赞同：“嫂子想他都快要疯了，如今隐瞒她，不就等于杀了她吗？”
郑美惠却说：“她不会殉情的。”
或许四月一号本来就是开玩笑的日子。
可就是这样的日子，杨畅鼓足勇气，给陈蔓佳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一头很快就接了：“你好，我是陈蔓佳。”
“是嫂……嫂子吗？”杨畅点了一根烟，手在不自然地哆嗦：“是不是，蔓佳嫂子？”
“是我。”电话那一头陈蔓佳听出了他的声音：“是小杨吗？”
“嗯，是我，我有件事想跟你说。”电话那一头的杨畅，嘴唇在不自然地发抖：“我们结案了。”
“我知道，看电视上说了。”陈蔓佳在电话那一头出乎意料地平静，是那种可怕的平静：“所以，你们立大功了，对吗？”
她只字未提张卫国。
“对的。”杨畅鼓起勇气，争取让自己不再难过：“但……他……他受……受……伤进医院了，嫂子可以来一下吗？”
进医院？他是哪里受伤了？手？还是脚？还是？
她把所有的病症都想了个遍，包括不该想的违禁品也想了。
“可以。”陈蔓佳淡淡说道，“那你要等我一下了，我要化个妆……”
陈蔓佳沉重地放下电话，看了一眼身后的陈晞和陈秋宇。
此时的他们，正准备给她准备生日礼物，正在背对着她在装饰。
她走进房间，在衣柜里找到了那一条跟他初见的裙子。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穿上。
换上的那一刻，她觉得仿佛还是大学生，还是当年那个刚二十二岁的小姑娘。
只是身材比之前更瘦，裙子根本撑不开。
今天，她真正的三十岁了。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认得自己初见的模样。
几度相逢，几度忘。
过眼云烟，两茫茫。
简单打扮了之后，陈蔓佳打电话问杨畅：“他在哪个医院？”
“和谐，我在门口接你吧。”
“好，谢谢。”
陈秋宇发现她今天难得的气色好，便问她：“去哪，等会儿一起吃饭啦。”
她朝着弟弟和儿子笑：“今天先不吃了，我要去一趟医院。”
那一笑，仿佛让陈秋宇想起了大学，那个可爱勇敢的陈蔓佳。
他们不是龙凤胎，但却有姐弟连心。
她走出门，看着外面的阳光，晴空万里，难得的晚春之风把她的头发慢慢吹起，像是在跟她倾诉。
在陈蔓佳上了出租车之后，陈秋宇开着车跟了上去
七年的时光里，她每次都会想和张卫国再次见面的方式。
想到这，她满怀着兴奋和紧张，从医院旁边的花店，买了一束新鲜的栀子花。
栀子花的话语，是一生守候。
网上曾这样解释栀子花：栀子花的叶子，是四季常青的，无论春夏秋冬，还是酷暑严寒，依旧是翠绿的。好比一段感情中的痴情男女，默默地守护对方，即使时光荏苒，但是爱意，是永远不变且坚定的。
就像他们彼此之间的爱。
来到和谐，杨畅认出了陈蔓佳。
比起陈蔓佳的脸色，杨畅的脸显得尤其苍白。
陈蔓佳默默地问：“请问，他在哪？”
“重症监护室。”杨畅看着她的裙子说道，“嫂子……”
杨畅是不敢看陈蔓佳的。
“嗯？”陈蔓佳以为是自己的裙子有褶皱：“我的裙子有褶皱吗？”
杨畅露出笑容：“没有，今天嫂子很漂亮。”
“带我去见他吧。”陈蔓佳紧紧地拉紧杨畅的手：“无论什么结果……你放心，哪怕是他残了，瞎了，我都能接受。”
杨畅带着她来到了顶楼的重症监护室，一路走到最里面，陈蔓佳看到了无数个警察。
有她认识的丁山和郑美惠，还有她不认识的一大堆。
走到最后，杨畅停了下来，示意她去看玻璃窗。
她斜斜地看过去，看到了一个全身包着纱布的张卫国。
“这是怎么了？”
陈蔓佳的语气突然变得阴冷，但简单的五个字里，却带着一股强大的气场。
“他被烧伤了……”
杨畅没敢说医生解释的具体细节，只是说了这五个字。
陈蔓佳强扭着笑意：“这是开玩笑吧……”
陈蔓佳虽然没有烧伤过，但是她知道，这绝对不是简单的烧伤。
“烧伤面积是多少？”
郑美惠看到她的手一直握紧着栀子花的花柄：“百分之……百分之九……”
“这样子，像是百分之九吗？”
陈蔓佳的语气，每一个字都落在了重点。
“百分之九十八。”
杨畅忍不住，说出了结果。
“九十八？”陈蔓佳不太相信，“九十八……”
那就是传说中的【体无完肤】。
然而，眼前的张卫国，比体无完肤更惨。
“我能去看看他吗？”陈蔓佳看了一眼门前的时间，又看了看表：“还有五分钟。”
郑美惠很害怕陈蔓佳的这股子冷静。
这样的冷静，往往是暴风雨的前兆。
陈蔓佳的手，此时还在紧紧地攥着花柄。
站在门口等候的那五分钟，她又问了一句：“张铁呢？”
郑美惠惊讶：“你怎么认识他的？”
“上次，就是他告诉我，卫国的右手……”
杨畅解释：“他被子弹击中，已经抢救无效了。”
“所以，他们……就只有他一个人活着？”
“没有，梁中华在逃，我们在抓捕。”
陈蔓佳像在自问自答：“他，还记得我吗？”“不，他会记得。”
郑美惠说道：“他……目前最后一句话，就是【生日快乐，蔓佳】。”
杨畅反应过来：“嫂子，今天你生日啊？”
不知道为什么，杨畅觉得更悲伤了。
明明是陈蔓佳的生日，她却想张卫国在今天得到重生。
“或许他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才一直坚持吧。”郑美惠看着呼吸机上的微弱数据，他的心电图波动很慢，“他可能怕数年之后，你不过生日了。”
“没事……”陈蔓佳很平静，“我的生日，本来就是一场玩笑话。”
杨畅发现，陈蔓佳的眼睛红红，但却没有一滴眼泪。
她像是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他会重度烧伤。
五分钟后，医生通知他们：“你们去看看他吧，他这会儿状态比送进来的时候好。”
她换上了蓝色无菌服，坐在他的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虽然被纱布包裹着，但他还是能看出全身漆黑，基本没看到任何一处是第二种颜色的。
他本来就长得黑，如今被炸伤，显得更黑了。
他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她偷偷摘下医疗手套，摸住了他的左手。
她坐在他的身旁，静静地看着他。
他如今的模样，很安静，非常安静，前所未有的安静。
“我是蔓佳……”
“你的生日祝福，我收到了。”
“这七年，你可真是风雨无阻。”
卧底这几年，张卫国一直以自己的名义，给她送玫瑰花。
每次都送到家门口，而今年，却没有玫瑰花。
“只是这一年，你的生日礼物让我很失望哦。”
“卫国啊，你可知道吗？我挺想你的。”
“我知道你可能听不到，但我跟你说……我怪想你的。”
说到这，张卫国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心跳也慢慢开始加速。
他其实听到了，但他做不了反应。
陈蔓佳只能看到他那一双闭起的双眼。
她其实看到烧伤的样子，默默地哽咽：“这绝对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她暗暗打着牙祭，哽咽得厉害，一时半会儿，她居然说不出话了。
“张卫国，你知道不知道，你是个混蛋。”
“你这样，我怎么照顾你啊？前半生都是你照顾我，后半生该我了。可是你呢……一点好处也不留给我。”
“你是个英雄。”陈蔓佳说道，“我和晞晞以你为傲。”
“只是吧，最近晞晞比较调皮，我不太会管教他。”
“你要是还在，一定能跟我一起管教他，对吗？”
“你这个样子，真的像睡着了……”
张卫国的手又动了一下。
像是在告诉她：我才没睡呢，我在等你。
“张卫国，我们回家吧，好不好？这里医院的漂白水味道，真的太难闻了。”
“你起来吧，别睡懒觉了……”
“陈秋宇昨天还说，说我的生日愿望是什么？我没什么愿望，我只想你活着回来见我。”
“这七年了，都是这样的。”
“对了，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这是我二十二岁的生日愿望。”
陈蔓佳凑近身体，对着他说道：“这个愿望，就是……我想要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
张卫国的手又动了一下，但这一次很轻微，像是在摸着她的脸：“傻丫头……”
“谢谢你啊，让我获得了这份爱情。”
“如今，我觉得我的人生，足够轰轰烈烈了。”
她站起来，默默地吻了一下他那漆黑无比的一双眼睛。
“我没有告诉爸妈，你放心。”
“毕竟这是我们夫妻俩的事情，别人不能插手。”
“我告诉你，我没有妈妈了……如今成了妈妈才知道，当妈妈多么不易。”
张卫国的手又动了。
像是在拥抱她。
“晞晞还在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他应该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知道为什么我不给你发他的照片吗？是因为我想给你一个惊喜，要告诉你，你的儿子跟你一样帅气。”
过了许久，她终于说了这样的词汇：“老公……回家吧。”
老公……
她从来没这样说过这样的话，因为她真心觉得肉麻。
“你永远都是我心目中的宝贝……”
大概是难过使人麻木，陈蔓佳俨然已经开始肉麻了心智，窒息了。
“我没哭哦，你看我是不是比你的同事都要厉害？”
“我不想哭，是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件开心的事。”
“我终于可以跟我的同事们说，我老公回家了。”
“对了，你还没见过念念吧，念念跟秋宇长得可像了……”
……
过了许久，她把他的手轻轻放下的时候，却发现他的手很微弱的像是抓着什么。
像是想抓住她的手。
但他没有力气。
她又弯下身子，用手摸了一下他那一双她曾经最爱但现在又合上的眼睛。
陈蔓佳从病房走了出来，她一下子没站稳，沿着墙一下子滑了下去。
几乎是所有人看到了她的惨状，集体叫着：“嫂子！”
陈蔓佳扶着扶手站起来，却没有站稳，又摔了下去。
“嫂子，你没事吧。”杨畅上前扶着她，“他怎么样？”
“他不理我。”陈蔓佳低着头默默地说，“他怎么可以不理我。”
陈蔓佳显然是说了胡话。
“蔓佳……”郑美惠走上前，抱住了她：“妹妹……别哭……不要哭。”
“姐……”陈蔓佳终于哭了出来，“姐……姐……为什么啊……他凭什么要这样欺负我啊。”
“姐明白，姐明白啊……”郑美惠努力安抚她，“小声点，他能听到。”
陈蔓佳的脸色苍白，即使她擦了腮红，但腮红也遮盖不了她的脸色。
“知道了，我不哭。”
陈蔓佳擦掉眼泪，站在玻璃窗前，看着医生护士来回走动。
她留给他的，只有那束新鲜且漂亮的栀子花。
她没有说再见。
因为她看了一部电影，电影里面的有一句台词说道：“我不要你来送别。送别，送别，送了，就别了。”
再见，再见，再也不见。
一样的道理。
她恍恍惚惚地坐电梯来到了一楼，听到了有人在喊自己。
她没有理会，而是一直往前走。
“姐！”陈秋宇从后面叫她，“姐……”
不知道为什么，陈蔓佳走得非常快。
“姐？”
陈蔓佳依旧没有理他。
“陈蔓佳！”
陈蔓佳停住了，转身回望。
陈秋宇看着她，发现她的脸色特别惨淡。
或许谁都没有想到，她会在医院见到他。
她想过许多个地点，唯独没想到医院。
因为他是个英雄。
“姐，你想去哪？”
陈蔓佳淡淡说道：“菜市场。”
“我昨天刚买了菜……”
陈蔓佳大声说道：“我说菜市场，你听不到吗？”
陈秋宇很少见到这样的姐姐。
“怎么好端端去菜市场？”
陈秋宇并不知道姐夫的病情，他不好意思地问了一句。
“你姐夫饿了，想吃家常菜。”
“哦……”
陈秋宇平静地开车，打开了电台。
电台今天的主题异常悲伤，大家都在纪念张国荣。
但主持人说：“人生总有离别，有的时候再见一面，便是奢侈。分享一首《好久不见》，希望大家，都能见到好久不见的爱人、家人以及故人。”
电台的音乐缓缓播出，陈蔓佳基本没有听进去，除了一句：“我多么想和你见一面，看看你最近改变。不再去说从前，只是寒暄，对你说一句，只是说一句：好久，不见。”
一曲《好久不见》之后，又是一首熟悉的歌曲。
“哭，我为了感动谁？笑，又为了碰着谁？看着你的眼，勾引我的泪，为何流入沟渠？”
张国荣……
此时张卫国的话再耳畔响起：“又是张国荣，看来张国荣是我们的贵人。”
如今贵人已逝，留给陈蔓佳的，只有心上人的残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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