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蔓佳买好菜，开始一个人在厨房里做饭。
她这一次，做的十分小心翼翼。
就像第一次在他们宿舍，她开始缓缓唱着歌：“风吹云动，天不动，水推船移岸不移。刀切莲藕丝不断，山高水远情不离。雨绵绵，情依依，多少故事在心里。五月烟雨蒙蒙唱扬州，百年巧合话惊奇…”
唱到这，其实她已经开始哽咽了。
如今案子平息了，她的内心却没有平息。
“善……恶……恶皆会得报应，祸福自然……然……有……有……天天理。姻缘桩桩似线……线牵，万事幽幽当自立！雨绵绵，情依依，多少故事在心里？五月烟雨蒙蒙唱扬州，百年巧合话惊奇。”
她支持不住，默默地撑着案台，低头难过。
他们回家的时候陈晞已经去上学了，家里只剩下了陈秋宇。
“姐……”
“我没事。”陈蔓佳擦了擦眼睛，“你姐夫不让我们哭。”
陈秋宇全然不知姐夫的情况。
所以他只好回应：“姐，你还好吗？”
“好着呢，你姐姐我，有一颗强心脏。”
“不要逞强啊……逞强有什么好的？”
“你姐夫喜欢，你管得着？”
“嗯……”陈秋宇点点头，“我去看报纸了。”
陈秋宇从楼下的邮箱拿着报纸，发现了头条的那则0331的惊天大案。
里面说警察和敌方损失惨重，其中一名警察受重伤，现在生死未卜。
上面没有写名字，但是陈秋宇知道应该是姐夫了。
他起身回到家，发现姐姐在默默地装着饭盒，但是手抖，她打不开。
见陈秋宇回来了，示意他：“能不能帮我打开？”
望着那些菜，陈秋宇说道：“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我做了咸鱼茄子、土豆焖牛腩、剁椒鱼……还有，清炒笋片。”陈蔓佳接过饭盒，“这些都是你姐夫爱吃的，我知道他想这一口了。”
陈秋宇帮她摆盘，她起身去了房间拿书。
她抽出了两本书，一本是《活着》一本是《平凡的世界》。
陈蔓佳在为难，她问弟弟：“我想带本书给他读，你觉得哪一本好？”
“你想带哪本？”
陈秋宇不知道姐夫具体的伤势，他想了想：“平凡的世界吧。”
陈蔓佳把《活着》放在桌面上，自己用手指划过自己放在桌上的书籍，最后停在了《空谷幽兰》和《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最后，她打开床头柜，拿出了她那本不离手且属于张卫国的笔记本，还有自己的摘抄语句的笔记本。
整理好后，她拿着饭盒，和三本书，来到了重症监护室。
病房外只剩下了丁山一个人守着，其他人都回警察局了，还没走到重症监护室，她闻到了一股很浓的烟味。
她走到丁山身边，看了一眼病床上上的张卫国。
“小丁……”她叫着丁山，丁山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嫂子，你来了？”
丁山揉了揉眼睛，显然是更红了。
“小丁，你吃饭了吗？”
丁山挤出一丝笑容：“没呢。”
陈蔓佳把饭盒交给他：“你吃吧，我给你做的。”
丁山闻到饭菜香，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这几天，总算有靠谱的伙食了。”
但他很快料到，张卫国的情况，连吞咽都很麻烦。
“对不起嫂子，我太兴奋了。”
“没事。”陈蔓佳看了一眼探视时间，发现时间还早，她问丁山：“小丁，要不要去下面公共休息区坐坐？”
丁山同意了。
在休息区，陈蔓佳帮他打开饭盒，给他递上筷子。
丁山惊了：“这不是当年……你给我们做的吗？”
丁山夹了一块土豆：“嗯，真好吃，还是当年的味道。”
陈蔓佳笑道：“我以为我做不出当年的水平了呢。”
“嫂子哪里话，嫂子做的饭一直很好吃。只是你们结婚之后，我又和食堂相伴了。”
陈蔓佳看着眼前的丁山，他虽然三十多岁，但他的心性还是个孩子。看到他这般性格，陈蔓佳很羡慕他，非常羡慕他的性格。对于丁山，她一直认为他是他们的见证人，甚至看到了不知名的未来。
“嫂子，你吃了吗？”
丁山吃到一半才想起来，陈蔓佳并没有吃。
“吃了，你吃吧。”
丁山看出她在撒谎，但他不敢挑破。
“嫂子，老张他……”
“不用说了小丁，你吃吧。他什么样，我最清楚了。”
丁山说道：“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老张他真的很幸福。”
“为什么？”
“有你，他才有信心一直卧底。每一次联络我们的时候，我能感觉他每次都想问你的事儿，但都没有说。这一次我们的案子里，有一个小孩子，我们通过DNA发现他是李丽颜的儿子，根据黄龙的随身物品里，我们发现了一张身份证，小孩子的名字……叫黄初晨。”
“黄初晨……”陈蔓佳默默地说着这个名字，“这是个好名字，像丽颜取的。”
“那个小孩，被炸死了。”丁山默默地说，“后来张铁临终的时候告诉我，这个孩子，一直都是老张养的。张铁说，这个孩子很可怜，没妈妈，爸爸又不懂得爱他，所以他甚至用鬼神之说吓唬爸爸。”
“好可惜的孩子……”陈蔓佳叹气，“我想问一下，有孩子的照片吗？”
丁山放下筷子，从自己的兜里拿出一个小的笔记本，上面有附了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免冠一寸红色的照片，是个八九岁大的孩子，眉目清秀，五官立体，很像李丽颜。
“多好的孩子。”陈蔓佳把照片交给丁山：“可惜了，跟了一个这样的爹。”
吃完午饭，刚好到探视的时间。
丁山示意陈蔓佳：“嫂子，你进去吧，我实在是……没有勇气。”
陈蔓佳颔首，便换了无菌服进去了。
陈蔓佳跟护士申请拿了几本书进去，说是要给他念一下。
护士见她的眼神，只好答应。
因为她的眼神，真的像是两个空洞。
她走到他的左边位置，默默地坐下，翻开了《平凡的世界》。
“怎么样，我又来了。”
“我想你呢，应该想听我说话，我就带了几本书，读给你听。”
她看着手里的《平凡的世界》，默默地说：“这本书是你的呢，你已经好久没翻过了吧。”
“不过呢，这几年我也看了不少的书，那些好句子我除了画下来来了，还写下来了。”
她拿出笔记本，淡淡地说：“我念给你听。”
翻开一页，里面是她娟秀的蝇头小楷，整齐且有力。
“也许人生仅有那么一两个辉煌的瞬间——甚至一生都可能在平淡无奇中度过……不过，细想过来，每个人的生活同样也是一个世界。即是最平凡的人，也得要为他那个世界的存在而战斗。这个意义上说，在这些平凡的世界里，也没有一天是平静的。”
“生活中真正的勇士向来默默无闻，喧哗不止的永远是自视高贵的一群。”
“真正的爱情不应该是利己的，而应该是利他的是心甘情愿的与爱人一起奋斗并不断的自我更新的的过程；是融合在一起——完全融合在一起的共同奋斗。你有没有决心为他而付出自己的最大牺牲，这是衡量是不是真正爱情的标准，否则就是被自己的感情所欺骗。”
“当然，人们现在还不能预料未来；但一个人不能再让人忍受的年代已经结束，这就应该大声的欢呼！”
“人活着，就得随时准备经受磨难。”
“命运往往就是如此——有的人事事不顺，有的人一顺百顺。”
……
张卫国的心跳缓缓跳着，他的手像是在张开，但很快又合上了。
他像是在用手跟她交流，说她读的好听，带着感情，就像语文老师。
“我现在已经不做语文老师了。”
“马智杰很有出息，跟我考到一个大学了。上次我见到他，他还问你好。”
张卫国轻轻地握住她，像是在说：那就好。那个孩子，是个好孩子。
一本书读完，陈蔓佳其实有点疲倦了。
她两餐没吃，显然是累着了。
她低头对他说：“你等我一下，我去个洗手间。”
她脱下无菌服，走到了外面，示意丁山：“小丁，你帮我买点巧克力。”
“嫂子，你……你没吃饭吗？”
“吃过了，但我饿了，我想留点体力，在这陪他。”
“好，我知道了。”
丁山起身去买巧克力，而她趁着机会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望着镜子前的自己，她第一次认了命。
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逃离。
那一场一见钟情，她不后悔，从不后悔。
她一辈子都不知道，在她误闯到包厢那一秒，他一见钟情。
她一辈子都不知道，在她跟他分开后的每一天，他都在写日记。
他默默地给她写过一封信，但这封信，没有寄出。
因为这封信并没有写上收件地址。
张卫国拜托了邮局的人，给她好好收着这封信，说等到一个陈蔓佳的人来，你再给她。
因为他知道，陈蔓佳每一个月都会来邮局，每一个月都会处理一些相关事务。
他暗暗跟过她一段时间。
从洗手间出来，丁山买好了巧克力，交给她：“嫂子，吃点吧。”
她随机摸出一份，将其掰开，吃了下去。
那是德芙纯黑巧克力，很苦，略有一丝很微妙的甜味。
陈蔓佳再次走向房间，他的心跳比刚才微弱了下去，像是等她很久，有些着急。
“我来了，我这不是来了嘛。”
“笨蛋，我就走了一会儿，你就这样沉不住气？”
“你现在也没办法跟我缠绵了……”
“等你好了，我好好跟你干一场。”
“张卫国，你真的是个笨蛋。”
她再次靠向他，轻轻地吻着他露出的那一双眼睛。
隔着绷带，她轻轻地吻了他的嘴。
她不嫌弃他被炸得体无完肤，她只在意他不会回来。
如今见到，她没有眼泪，只剩下了陪伴。
“张卫国，那我们开始第二本书，这一本是我近几年新买的，叫《空谷幽兰》。”
“这本书，我很喜欢他的中文翻译名，觉得很美好。”
陈蔓佳身体微微坐直，看着眼前的男人，她笑了。
“既然你不回复我，那我就读了，记得，不要中途吵我。”
张卫国的手没有动，但是心跳，跳快了一点点。
“如果人静，那么他们在哪里都能静下来；如果人不静，那么他们就是在这里也静不下来。什么事情都取决于你自己。生命石短暂的，就像一道闪电，活着一个梦。八十年如云掠过，我们出生了，然后又死掉，但是我们得到人身之前，我们还有另外一幅面孔，则是我们的本来面目。我们用眼睛是看不到它的，只能用智慧去了解它。”
“对于城市中的人来说，置身滚滚红尘浪滔天，每天面对无数欲望和颠沛，若能保持自持修行的坚韧，遵循品德和两只，洁净恩慈，冰刺以后成心里一朵清香简单的兰花。即使不置身于幽深僻静的山谷，也能留出一片洁净天地。”
她是城市人，他是乡下人。
可她，从来没有嫌弃他。
没有嫌弃过他没看过春晚，没有看过宝莲灯，甚至从不嫌弃他没看过TVB。
读到这，她突然不想读了，只想跟他说话。
即使，他一句也不会回答。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那是他给自己求婚用的戒指。
他们只有订婚戒指，没有结婚戒指。
她默默地把戒指戴上手，让他的手试图去摸一下，“你要记得，我是你的妻子，一辈子都是你的妻子。”
他稍稍握紧了她，他那烧伤的手，却让她第一次触动。
她从来没有对他的这身躯充满反胃感，也没有对他的身躯有一种迷茫感，反而，倒是多了一则不知名的神秘。
她的眼眸慢慢垂下，看着自己的另外一本笔记本。
“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这个本子。其实这个本子呢是我写了你的相关信息的。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真的像个小孩，现在也是。”
“我忘了告诉你，晞晞长大要做警察，”
“我会同意的，你放心。”
“但……不会是刑警。”
“我今年三十岁了，而立了，你晓得吧？”
“我在最好的年纪见到你，这已经足够了。”
“什么叫你的一辈子，不是我的一辈子，全部通通他妈的见鬼去吧。你就是我的一辈子了，这次我们是对等的。”
他的手指像是在摸着他的戒指，像是在说：“我的小姑娘，什么时候开始说粗口了？”
“这段时间我来陪你，你不要推脱……”
“以前是你照顾我，我现在只想照顾你，这个要求我觉得不算过分。”
“张卫国，我多么希望，你能自私一点。”
“但是我知道，你是一个优秀的警察，你不可能自私。”
“毕竟你百分之九十九心系人民。”
陈蔓佳轻轻地关上门，坐在外面的椅子上，一动不动。
她隐瞒了弟弟和儿子有关张卫国的病情。
包括自己的父亲和对方的家人。
她只想让自己一个人吞咽这份苦痛。
人生的大起大落和大喜大悲，她都经历了。
张卫国，平静地躺在床上，而他的病情，也一直很稳定。
这几天，陈蔓佳一直彻夜不离照顾他。
白天最早来，晚上最晚走。
直到五号早上，一向准时的她并没有来。
隐隐之间，他感觉自己该走了。
他慢慢睁开眼，看着这最后的世界，最后的每一处。
“蔓佳……”
他的嘴唇微微张着，随即露出笑意。
他的眼睛，停在了那束快要枯萎的栀子花上。
他当初给她送栀子花，就是他知道，这花能代表永恒不变的爱。
一辈子，那么长。
又那么短。
此时一位护士刚好来换输液瓶，看到张卫国的心电图已经变成了一条平缓的直线。
“医生，医生！”
护士在回廊里大喊，“医生，重症病人……”
从一旁的办公室内，前后出来了三个医生，依次进了重症监护室。
陈蔓佳此时刚刚从杨畅的车下来，她感觉到胸口疼痛，像那种起搏器进入了自己的皮肤，一颤一颤的。
她顾不得等电梯，三步两步跑到了顶楼。
可是她还是来晚了。
三个医生走出来，其中一个老医生用低沉的声音对护士说：“记一下时间。”
护士看了看手表：“上午九点二十四分。”
四月五号，上午九点二十四分。
张卫国伤重不治，享年四十一岁。
她跑了过去，看着医生：“请问能不能再救一下？”
老医生问她：“你是？”
“我是他的妻子。”
老医生看了她一眼：“节哀……”
节哀？
不可能，昨天他还下意识地摸了自己的手呢。
“医生，你再说一遍，是什么？”
护士复述道：“节哀。”
节哀……
有的时候，生命就是这么脆弱。
因为昨天她看到栀子花凋零了，才决定去买的。
结果路上迟到了，若不是遇到杨畅，她可能都误了看他的时间。
她拿着花，如同提线木偶一样走进了停尸间。
这一次，她把白布揭开，看到了他的模样。
一股胃酸袭入了她的喉咙，她一下子全吐了出来。
“对不起，我还是……吐出来了。”
“你不会怪我的对不对。”
“张卫国，你让我拿你怎么办？”
“你以为我没了你，会过不好日子？所以才选择清明节走吗？”
她想起，他还没听到她读的最后一本书。
那本名叫《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她屏住呼吸，走向张卫国的身旁，用自己的脸蹭着他的脸。
淡淡余温下，已经慢慢变得冰冷。
她这一次，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杨畅从医生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的起落，他一个人来到停尸间，看到了坐在一旁的陈蔓佳。
她才三十岁，但杨畅从停尸间的灯光照射下看到，她好像白头了。
“嫂子……”
“麻烦你，去病房拿一本书。”
“什么书？”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杨畅走到病房，一眼看到了这本书。
他颤抖地交给陈蔓佳，只见陈蔓佳很冷静地翻开书，默默地读着。
杨畅不记得内容，但却只记得了三段。
“生命轻如鸿毛，随风而逝。人生可以被外力毫无原因的处置和安排，无法决定自己的出生和命运的归属。这种无法改变命中注定让生者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凄凉和困顿。”
“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压力，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但却也是最真实的存在，如果把它从自己的生命过程中剔除，那么，人生会变得比空气还轻，似真似非，一切似乎都会归入尘埃与虚无，变得毫无意义。”
“人永远都无法知道自己该要什么，因为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来生加以修正。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检验哪种抉择是好的，因为不存在任何比较。一切都是马上经历，仅此一次，不能准备。”
当天十点，一向晴朗的天气瞬间黑云翻滚，没多久下了倾盆大雨。
黑暗的天气跟停尸间的灯光相比，真的如同张卫国的皮肤，基本找不到完整的一处。
而陈蔓佳默默地读着，她的眼泪如同屋外的雨，大雨如注。
只是这眼泪并没有由她的身体引入，而是用雨水代替。
一下，一下，一下……
最后，伴着雷鸣声声，一次，又一次扎进了杨畅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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