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住的地方，桥本果然正在房间里等我。他坐在他送我的沙发上，手里夹着点着的烟，他的脸隐匿在烟雾后，看不出喜怒。
“听说你和龙七相谈甚欢？”
我就知道桥本不会放任我和龙七单独待在一起，只是不能确定桥本对于我们谈话的内容知道多少。不管他知道的是全部，还是部分。
现下有一个能确定的，就是我和龙七今天说的话，全程都是围绕他的身世展开，没有涉及到其他。
我不动声色的打量他的神色，起码能确定，桥本没有生气，否则不会只是一句问话。虽然我仍然不知道桥本这句话的意义何在。
我稍稍放下心，讨好的坐到他身边，慢悠悠拿过他手里的烟含进嘴里，冲着他吐了个烟圈：“我是为了完成桥本先生交给我的任务。”
桥本凑过来盯着我看了好久，再抬手把我嘴里的烟拿走。在烟灰缸里面按灭：“少抽点烟。”
我乖顺地靠在他怀里，脑子里还是下午的那个问题，记录龙七故事的这件事，为什么会是我去？还有，龙七现在对桥本来说，完全没有威胁，捏死他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的把龙七争取到自己的阵营？
我没讲话，桥本也没讲话，我们各怀心思，空气一下子变得静默。我从始至终都看不透桥本，这种看不透来源于我见识过他的手段，但他从来没有用在我的身上。他或许认为，我没那么大的胆子违抗他，所以只需要威慑我就够了。我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只是我倒希望他是这么想的。毕竟这世间能杀人的，还有一把温柔刀。温柔刀，把把割人命。
“你在想什么？”桥本忽然开口，手指抚摸我的头发。
“我在想，您为什么会让我去。”在桥本面前，该坦诚的时候必须要坦诚。
桥本挑起我的下巴，轻轻柔柔在我脸上落吻：“我说我信任你，你信不信？”
我当然不信。但我还是娇笑着又扑进他怀里，装作疑惑不解的开口：“那个龙七，今天接触下来不过是个武夫，对您没有任何威胁，为什么不杀了他？”
“他对我还有用。”
“一介武夫而已。”
桥本伸手点点我的鼻尖：“该你知道的时候，总该让你知道。不要多嘴，知道吗？”
关于龙七，桥本不肯再多讲半句。我一边应付着桥本的亲吻，一边想着桥本到底有什么打算。龙七于他而言，还有什么用处，否则怎么会把龙七关这么久？
我点点头，脸颊靠在他胸口：“我的妆奁坏了，想要定做一个新的。”
桥本很慷慨：“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
第二天，我送桥本离开后，光脚坐沙发上，透过窗户看院子的花朵开的灿烂，有阳光洒落进来，自指缝间流落。感受到阳光的温度，我才恍然，我的灵魂暂且回到了这幅躯壳，好像是真正的活在人间。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面在下雨，大颗大颗的雨滴落在身上，打的生疼。我一直往前跑，鞋子都跑丢。我不知道我要跑向哪里，可是我不敢停下来。后面好像有东西在追我，我看不见它们，它们蛰伏在黑暗里，只等待一个机会扑上来，要把我蚕食殆尽。
我好像，遇见了从前的我，她就安安静静站在那里，背对着我。她的身后，是上海最繁华的舞厅，男男女女在舞池里相拥跳舞，暧昧的灯光落在酒杯上。
我走上前，抓着她的肩膀想要带着她离开，可是我用了很大的力气带不走她。我看见她缓缓转过身，没有脸。
我被吓得醒过来。再想起那个梦，我已经记不起以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忘记了之前的样子。
一个人时，我总能听见逝去的亲人的声音响在耳边，一口一个囡囡的唤我。好近，又好远，如梦似幻的，好不真切。
而后这声音变得尖利，我看见往日里和善的人，变成一具具尸体躺在地上，流了好多血。他们的脸上沾满血雾，表情诡异又扭曲，戴着名为恨意的面具，我看不清他们的脸。
跟我一起长大的姐姐堵着门口，帮我搏得一线生机，字字泣血地喊着囡囡，快跑，囡囡，快跑，不要回头。我好像再次回到了那个晚上，麻木地任由别人拉着我跑，拉着我躲。
记忆里的那场雨落下来，我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个人喊我，囡囡，囡囡，不要怕。
我睁开眼睛，喉咙如同被掐住一般喘不过来气，我蜷缩着，强烈的窒息感涌上来，我疯了一样地搓着身上每一寸皮肤。
我睁大了眼睛，却没有眼泪。
再次见到龙七，是在几天后。我用这几天的时间去打听了一些事情，当然不是我自己出面。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是不假，可不能让鬼知道花钱的这个人是谁，不然我怕打听不到想要知道的事情，还会被鬼惦记上。
我知道桥本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以他多疑的性子，我完全不觉得意外。我一直都觉得后面有人跟踪，又不好表现出来，只是装作逛街逛累了，找一个地方坐下，以补妆为借口，漫不经心地掏出镜子调整角度，果然看见有两个熟面孔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他们两个我见过，桥本手下的人。
我没声张，这件事秘而不宣，比去找桥本对质要好得多，我不能捅破这件事。毕竟我在他面前的形象向来都是安静，乖巧。再者，我怕桥本下一次安排的人更加隐蔽。
所以我要是去打听事情，就需要用障眼法逃过他们的视线。可我一个人要实施这个计划很困难，想了很多种方案都被一一抹除。
一个人独木难支，我需要找人帮忙。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向上海滩的地下党组织求援。
起初，我并不相信他们。所以他们第一次找我接头，我毫不犹豫拒绝了跟他们的合作。为什么是我？其次，那个时候我不敢相信任何人。最重要的是，如果他们可以相信，为什么不在我家覆灭时袖手旁观？
直到，他们拿出了我爹爹的信物。——一支钢笔，我送他的生日礼物。
我接过钢笔时浑身都在颤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在笔盖上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了我当时故意刻画的痕迹。
我哭着问，他们是怎么拿到的。
他们跟我说，爹爹之前一直在暗地里资助他们，还送枪支弹药，送药品，只因为相信他们，能给局势混乱的中国带来一个崭新的未来。这支笔，就是爹爹送他们的。
崭新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彼时我还不能理解。我大吼着质问他们当时为什么不出现，眼睁睁看着我家破人亡！
他们面面相觑，脸上满是愧疚，喉头上下滚动，好半天才发出声音。
他们得到消息已经太晚，青龙帮斧头帮，和其余几个帮派，看中了我们家的财力。在所有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纠结成一股武装，趁夜潜进我家，烧杀抢掠，不留活口。
等到他们惊觉，只来得及救下我。我当时淋了雨，晕倒在废弃的仓库，烧的神志不清，嘴里一直在喃喃自语。
他们把我送到医馆，结果第二天我却不见了。上海很大，每天来往很多人，不见了一个人，就好像石子投入大海，好难找到。再次寻到我的踪迹，我已经接近了桥本。
因为我想报仇。我回答。我擦干净脸上的泪，问他们，你们是找不到，还是不想找？
我浑浑噩噩走出医馆。天大地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街头小报卖力叫喊，号外号外，上海滩纺织世家一夕灭门，一家几十口含恨而终...
我浑身冰凉，发生在我身上的切骨之痛，落到别人嘴里，只是增加销量的噱头，只是其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想报仇，我要报仇，我深知只有我一个人很难办到，所以我只有攀附上海滩权力最大的人，我才有能力把那些人一个一个找出来，千刀万剐，都不足以平我心头之恨。
我当然知道这是在与虎谋皮，甚至知道这件事情有桥本的默许，不然那天的动静闹得那么大，日本人为何姗姗来迟？他只是想看中国人自己斗争，不费什么力气，就能坐收渔翁之利，何乐而不为？
桥本是否清楚我的来历背景，我不在乎，也不在乎成为桥本的工具。我在乎的是，我的刀，在捅进仇人心脏的那一刻，他们的血溅到我的脸上，还是温热的。
我站在原地，看着对面解释得磕磕绊绊，笑的凄凉，最终还是答应了跟他们合作。
不过，我后来没有再找过他们，他们也没有再找过我。但是现在，我不得不向他们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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