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七开始跟我讲他以前的事情，我从他的讲述里，认识了一个不一样的龙七。
龙七讲，他是逃难来的上海，老家被大水淹，死了好多人，他的家里人也全都在那场灾难里丧生。可怕的不止是灾难，还有灾难后的一系列反应，当地政府的不作为，别说灾后重建，就连灾民的安置问题都难以解决。
最后政府盖了棚子供灾民安身，一开始的粥还有一点米，越到后面米越少，粥变成了清汤，一天只有一顿。
没办法，人都想活下去，饿了就吃树皮，草根，吃所有能吃的东西。人饿急了眼，什么都干得出来，那段期间，失踪了很多人。
龙七低垂着眼睛，我看不见他的情绪，整个人安静地躺在那里。他的语气好平淡，平淡到好像那只是一段不起眼的过去。我却听得心惊胆战，手不自觉地抓紧。我看着他的脸，轻声开口：“你还好吗？”
龙七抬起眼睛，对上我的视线。看过来的时候，我才后知后觉，他的眼睛好亮。龙七没有回答，整个人侧身面对我的方向，咧开嘴角笑的混不吝：“你在担心我？”
笑容好刺眼，我下意识地站起身后退两步，跟他拉开距离。又硬着头皮在他疑惑的目光里坐回去，视线落到床的铁架上：“桥本先生不想你发生任何事，不管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龙七收回目光，盯着我手里的橘子：“讲了这么久，嘴巴好干。你不会让一个病号自己动手吧？”还颇为无辜的举了举那双被包成猪蹄的手。
我的额角跳了跳，认命地帮他剥橘子。剥好了橘子，龙七自觉地张开嘴巴等待投喂。我再三提醒自己要忍耐，抬手把整个橘子都塞到了他嘴巴里。
龙七没有防备，呛得直咳嗽，两只手笨拙地捧着橘子的另外一边，合齿咬了好大一半。
我双手托腮，冲他笑的双眼弯弯：“甜不甜？”
龙七愣了愣，艰难把橘子咽下去，笑的见牙不见眼，看起来蛮傻。他用力点点头：“甜。”
一整个橘子下肚，龙七舔了舔嘴巴，再继续讲下去。
谁都不想死，谁都想活下去。龙七趁着夜黑风高，所有人都睡下，他躲过玩忽职守的守卫，逃跑了。他跑进树林，不知道前路在何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他唯一知道的是，只要跑出去，才有机会活下去。他想活下去。
他不敢停，身后的追兵像闻见了肉味的狼，一直紧咬着不松口。政府为了不让水灾的事情发酵，不让这里的灾民跑出去，以免自己的仕途被影响。派了官兵把整个棚户区围了起来，名为保护，实则监禁。一旦龙七被抓住，等待他的就是死亡的命运。尸体或许会被丢给灾民，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龙七没命的逃跑，跑进茂盛的树林，在惨败的月光里辗转，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跟他脚下踩到的枝丫嘎吱声混在一起，像极了那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魂，要在这人间找一个人索命。
龙七不想做这倒霉鬼，仍是没命的奔跑，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一缕晨光刺破黑暗落到大地，龙七才终于走到官道上。
“当时我又累又饿，腿脚都发软稍一松懈整个人都会倒下去。要是那时候给我一头牛，我也能吃得下。”龙七说到这里，为了彰显可信度，一口把橘子全部吞进去，学着洋人的电影海报向我展示他的身材，然后又因为扯到伤口，痛的整张脸都皱到一起。
...我觉得，这个前黑帮老大，好像是不太聪明的样子。但我还是配合地扯出一个笑。
龙七继续讲他的故事。说道他好不容易跑到官道，他沿着官道一直走，刚好碰到了一支拉货物的商队，满满当当几大车，什么东西都有。
走在最前面的是位老先生，见到龙七，一开始还以为是来打劫货物的，可再一看他一脸的风尘仆仆，衣服穿的又破又旧，还饿的营养不良。那个人盯着龙七没讲话，顺着龙七的目光看过去，定格在了他手上的馒头。
白面馒头，龙七没吃过，再饿了这么久，一看到，目光完全移不开。老先生乐了，拿着馒头冲龙七晃晃：“想吃？”
龙七止不住点头：“嗯。”
老先生冲龙七挥挥手，示意他过去。龙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亦步亦趋的走了过去。
我问他：“你就不怕他是坏人啊？”
龙七回答：“我们老家常说相由心生，他长得很和蔼，一看就是个好人。我那时候就一个逃难的穷光蛋，能有什么可图的？”
“还有句话，叫人不可貌相。”我默默接了句“就不能图你的命？”
“我没什么志气，逃出来就是不想死，不想饿肚子。可那时候要是真用一大堆馒头换我的命，说不定我真能答应。那可是我一年都吃不到的白面馒头。”
所以龙七选择走过去，老先生把手里的馒头给了他，又拿了一壶水递给他。龙七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才敢接过水和馒头。
饿了太久，渴了太久，龙七几口就把馒头吃下肚，再把手指上的味道舔干净才满足。老先生见状，又去拿了一兜子馒头递给龙七。龙七诚惶诚恐，当即跪下给老人家磕了几个头，吓得老先生赶紧去扶他。
老先生说他只是一个管家，此行是为了替主家运输货物，现在一行人正是在回上海的路上，称呼他为阿叔就好。现下碰到也算有缘，看龙七能吃，身板也还算硬实。就问他，愿不愿意跟他一块？等到了上海，就替他安排一份活计。
那是龙七接受到的第一份善意，彼时还不知道怎么回报这份善意，于是又跪下朝着阿叔磕了好几个头。
一路上，龙七想过主家或许会很有钱，光是他押送的这车货，有好多东西他都没见过。到了上海才知道，主家不是有钱，是很有钱。
那是龙七第一次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像画里的一样。走进去，还有一个好大的花园，房子里的装饰看起来就很华丽。龙七跟在阿叔身后，看着周围的环境，又看了看自己，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惭愧。
阿叔刚进门，就有好多人跟他老人家打招呼，也没有人对龙七多看一看。阿叔问龙七，愿不愿意留在这里，就在他手底下做事。要是他愿意，他就在这里等，阿叔去书房找主家回话。
龙七点点头，站得笔挺的等在原地，手心里都出了汗。
好在主家也是良善之人，让龙七以后就跟在阿叔身边做事。阿叔跟龙七说，他们这里的很多人，都是主家收留的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我盯着龙七看了好半天，嘴上的疤尤其显眼。
龙七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你在看什么？”
我收回目光：“我在想，古人说相由心生。又说，人不可貌相。你说矛不矛盾。”
龙七不服：“我看起来不是好人吗？”
我毫不客气：“你对自己还挺有自知之明。”
龙七气急，别开脸不再跟我说话。
吱嘎一声。房门被推开，医生端着好多瓶瓶罐罐走了进来。挡住我看龙七的视线，对着我讲了一句：“桥本先生在等你。”
我颔首：“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顺从的站起身准备离开。龙七从医生艰难地探出头：“听了这么多事，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我点点头，随口问了一句：“馒头是不是很好吃？”
龙七似乎又被气到，再也没说话，只是咂咂嘴巴，似乎是在回味当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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