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医院看龙七前，我去街上买了一兜子白面馒头。店家看见是我，特别自来熟地打招呼：“我这儿的馒头又香又软，包你满意，不好吃不要钱。”
我在想别的事情，从他手里接过馒头，无意地说了一句：“七重天...很快就要重开了吧。”
我去的时候，龙七正在病房里换药，不知道和换药的小姑娘说什么，逗得人家眉开眼笑。我咚咚地敲敲门，护士小姐抬头看看我，有一瞬间的惊慌，端着药剂就跑了。我眼神一沉，关门时看着护士的背影，若有所思。
“恢复得不错啊，龙七爷，都有心思逗小姑娘了。”我把馒头放在床头的柜子上。
龙七回过头看向我，眼睛亮了亮，又笑的见牙不见眼。我好像看见了他身后有一条尾巴在晃悠：“你来啦。”
“我来了。是不是打扰你的好事了？”
“没有没有。见到你才是好事。”龙七眼尖，早看到我手里提的东西：“是什么？送给我的吗？”
我随口回答：“是你昨天讲了很久的馒头。我想，这一兜子够你吃很久了。”
龙七嘴角抽了抽。
我坐回到昨天的位置，手指在床单上敲几下：“继续你的故事，讲到哪里了？”
龙七抬抬下巴，示意我递过去一杯水。我倒了一杯，他就着我的手喝了。
“你就不怕我下毒？”
龙七笑得恣意：“不怕。”
我把指甲收回贴于掌心：“继续吧。”
龙七说，主家对待下人也很好，不会克扣他们的口粮，逢年过节会包红包，还会送新衣裳。龙七甚至想，一辈子都待在这里。龙七还说，主家是个好人，妻子早丧，却没有续弦。两位小姐也教养得很好。
那是他过得最开心的日子，每天都跟在阿叔身后学采买的事宜，有空了，还能跟着主家的保镖学学拳脚功夫。龙七的身体底子好，当初在饿了那么久的情况下，都能甩开追兵。现在每天吃好喝好，经常跟保镖们混在一块学功夫。主家和阿叔看见了龙七打拳，特意送他去外面的武馆学功夫，学成了之后让他跟在二小姐身边。
大小姐早些年自由恋爱成了婚，嫁给了一位教书先生。教书先生是孤儿，早年间家境不好，留下了病根子，成婚不过几年，教书先生就撒手人寰，给大小姐留下了一个孩子相依为命。主家在大小姐夫婿还没去世前，就经常给夫妻俩送钱送东西。姑爷去世之后，主家就把大小姐母子俩接回了家里。
两位小姐性子截然不同，大小姐性子端庄，帮着主家打理家中事物，平日里少出门。龙七很难见到一次，除了逢年过节，大小姐会亲自给家里面做工的人送上红包和新衣。
二小姐性子跳脱，不喜欢过多拘束。龙七头一回见她，在阿叔带着去的。她正在被主家抽查功课，一篇文章支支吾吾好半天，都背不出个所以然。转眼看到龙七他们，可怜兮兮地朝着阿叔求救，嘴巴张张合合，说着拜托拜托。
阿叔乐的不行，带着龙七走进去，主家也不好再讲二小姐什么，只吩咐了几句，让龙七看好二小姐，以防她时时闯祸，又担心她不小心得罪什么人，出岔子。
二小姐表面上恭敬地听着，背地里对着龙七做了个鬼脸。等到从书房出来，二小姐长长舒出一口气，让龙七听听就算了，不用真的跟着她。
龙七没说话，一言不发地跟在二小姐身后。她回房间，他就站在门口，确认二小姐睡下以后，他才回自己的房间。第二天一大早，二小姐打着哈欠推开门，第一个看见的就是龙七。
二小姐不喜欢念书，每日去学堂的路上，总是想方设法地逃跑，不是装肚子疼，就是吵着脑仁疼，趁着龙七不注意下车就跑，虽然最后总会被龙七抓回来。毕竟身份有别，龙七也不敢太用力，只敢轻轻抓着对方的手腕，可二小姐还是一直喊疼。
等到龙七放手，二小姐有样学样的也用力抓着龙七的手腕，两只手握在一起还没用力，她就自己放开，气呼呼甩开龙七一个人往前走。龙七跟在身后，看见了二小姐手腕上的那圈红印。
就算去了学堂也不安分，把对龙七的气全撒在了老师身上，老人家吹胡子瞪眼，气地捂着胸口的样子，看得龙七都以为下一秒小老头会背过气去。
因着主家的缘故，就算二小姐不喜欢龙七跟在她身边，龙七还是会跟在她身边。时时刻刻，寸步不离。
二小姐去和小姐妹喝茶聚会，龙七跟在她身边，帮着跑前跑后拿吃的。二小姐和同学开派对，二小姐拿杯酒，龙七会默默地看着她，直到对方认输，愤愤拿起另一杯果汁。二小姐和心仪的人逛街，龙七抱着大包小包的跟在他们身后。
二小姐虽然无奈，也没办法，被龙七逼急了，抓着龙七的手臂咬一口。龙七还没喊疼，小姑娘就皱着眉自己松了嘴，还嫌龙七的肉硬，硌牙。
龙七倒是喜欢跟在二小姐身边，平日里被他逗得狠了，咬他打他也不生气，反正力气不大，他也不疼。实在生气，大不了骂两句，小姑娘也不会骂人，毕竟家教摆在那里，骂来骂去就那么几句。再者，有时候，二小姐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跟龙七分一半。
他不肯要，二小姐就会踮起脚，一边摸摸他头发，一边煞有其事地跟他说。你必须要，你一半，我一半，我们才不会散。
他以为二小姐天不怕地不怕，也不见她和别的小姑娘一样动不动就哭哭啼啼。但是当龙七因为救她身负重伤，小姑娘哭的撕心裂肺，抱着他求他不要死。
他们没说过爱，也没讲过喜欢，甚至还经常吵架，虽然都是小姑娘单方面的生气。可他们的小心思，都藏在了望向对方的眼睛里，都藏在了平淡日子里的烟火气里。
龙七说到这里，脸上不自觉堆满笑意，眼神温柔的让人想要溺死在里面。他就这样看着我，又像是透过我，在看向另外的人。
我避开他的眼光：“后来呢？”
“后来...我把她弄丢了。”
在上海滩，树大招风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事情。主家被人暗算，一夕灭门。十几口，全数死在屠刀之下。
龙七带着二小姐逃了出来，他把她安置在一个废弃的仓库，小姑娘淋了雨，烧的很厉害。在他怀里小声地呜咽，小声地哭，抓着他的手非常用力，像是怕他下一秒也消失不见。
等到怀里的人，哭累了，龙七才一个人偷偷潜回去打探情况。
龙七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主家向来为人和善，他想不出来是谁这么歹毒。但是他记得，他跑回去的时候，看到有几个人就站在门口，看着屋子里的惨状互相恭维。
龙七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来不及多想便冲了过去。他彼时满脸的血，出招的时候用尽全力，像是讨债的修罗。
双拳难敌四手，龙七又才伤愈没多久，挨了一顿打。他们甚至没亲自动手，站在一边看龙七的惨样哈哈大笑。他们看他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看一条丧家之犬。丧家之犬有什么好怕的？所以他们打了龙七一顿，没在做什么。
龙七说，那天下了雨，好冷。雨下得很大，打在脸上，生疼。
他是逃难出来的，更加懂得什么叫人情冷暖，趋炎附势。以他的地位，如果不往上爬，他就没办法报仇。如果不站的比别人都高，就只有重复当日的悲剧。
等到他满身伤的跑回仓库，仓库里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他找了很多地方，却始终都没找到。
再后来，就是龙七凭借一双拳头，在龙蛇混杂的上海滩站稳了脚跟。又被桥本以及其他帮派合谋暗算，被困在不见天日的地牢。
龙七的故事到这里全部结束，我想讲点什么，张张嘴，又不知道从哪里讲起。于是我站起身去打开窗户，让外面的阳光随着风一起落进来。
我转过身跟他讲：“迟到的春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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