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义三十六年，小暑初至。距法异突袭已过整整十二年，被重建的渚清城虽不及往日的华贵，但也不缺主城应有的繁华。令人惋惜的是，主城的威严庄重被战事削去太多——原本占地过半的宫群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大道尽头的一处楼殿。
辰时，市井已开，长街上人虽不多，却也热闹。
无光的墙角处，一个穿着灰蓝色衣服的，十三四岁的少年鬼鬼祟祟地移着小步，身后乍起的一声吓得他一个踉跄。
“志成！你又逃课！”
这少年捂着心口，转头朝那青绿的身影叫喊道：“宁艾！你要吓死我啊！医者仁心，你想一步到位啊！”
宁艾双手叉腰，眉眼间透着几分英气，俨然一副大人模样，教训志成道：“你又逃课！这个月带上个月，你得有一半时间不在书院！”
志成不服气道：“你别胡说！我前前后后有事没事加上去统共也就十天没去而已。”
“逃一天也是逃，还十天，还而已？而已什么，你还有理了？五十步笑百步我今儿倒是见到活的了。”
志成自知没理，啧舌道：“你成天盯着我干嘛，你不是喜欢寒天吗，你找他去啊！”
“你！”宁艾一下子红了脸，左右言他道，“黑晶早就和你说过了，得先学做人，再学做事！你跟我回去。”说着，她伸手想去去拉志成。
志成见状，忙就近抱上颗树，咋呼道：“我人做的挺好的！那些个夫子净会讲些大话，什么君君臣臣诗书礼仪的，我将来是要当上灵带兵打胜仗的！谁爱之乎者也耍心眼子谁去，反正小爷我！不去！”
宁艾拽不动这活似长在树上的人，便松开了发痛的手。志成则找准机会，松手撒腿就跑。
“你赶着投胎啊！我已经让宣奈去找黑晶了，你跑什么跑！”
“没意思！就知道拿黑晶来压我。”
两人你追我赶地来到长街。因人流的掩护，宁艾一时间失去了对志成行踪的掌控，正要气恼，就听到一声独属志成的痛喊。宁艾循声找去，只见志成捂着脑袋坐在地上，嗷嗷叫疼。
志成前方站着一个男人，那男人神情有些紧张地问志成：“小兄弟，你怎么样？”
那男人心有疑惑，这小孩突然跑来撞上自己，虽力道不轻，但也不至于倒地不起才是。可看志成不应，那男人又问道：“附近可有安济馆，我带你去看看。”
志成抬头看看了男人，一个坏心思冒了出来，刚要开口，就被宁艾一声吼吓了回去。
“志成你在干什么！”
“你阴魂不散啊！”志成如临大敌，喊叫着，他站起身看着宁艾，抬腿就要跑。
“小心！”
一旁男人的惊呼让志成把视线回收，只见身前咫尺有一个少女，再往前就要撞上，那双映入眼帘的桃花眼让他愣了愣神。
见状，少女身侧站着的女人把少女往自己身后拉了拉。
“借过。”回神的志成显得有些慌乱，跑开的动作也颇有些丢盔弃甲的意味。
“诶！你又……”见志成跑远，宁艾有些气急。但看了看停在原地有些踌躇的一家三口，宁艾迟疑了一瞬，随后笑着朝三人走去。她满怀歉意对三人说道：“志成他比较莽撞，走个路都毛毛躁躁的，不小心惊扰到三位，属实是不好意思。” 那男人道：“那小兄弟看着摔得不轻，还是带他去安济馆看看比较好。”
“不用”宁艾小手一挥，道，“他皮实得很，不用担心。倒是你们，”宁艾注意到怯生生探头的少女，关切道，“没有被他吓到吧？”
看男人摇头否定，宁艾又道：“我叫宁艾，三位看着面生，可是第一次来渚清？三位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尽管说，别看我年纪小，也是能帮上些小忙的。”
闻言，那一男一女皆是一愣，一阵思索过后对视一眼。那男人率先问道：“更始长老可还在族中？”
“更始长老是在渚清，不过，你们找长老做什么？”宁艾有些不解，再次打量起三人。
那女人笑着接话：“家父与长老是旧识，有些私事相商。我二人不认得城中的路，许是迷了方向，不知道小妹妹能否帮忙带个路？”
“长老他们在城北的玉兰别院。”宁艾有些犹豫，却还是应下，“我没去过别院，带路可以，只是能不能进去，要怎么进去，我就不知道了。”
几人刚要动身，就听到一阵人嚎狗叫，
“错了错了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耳朵要掉了！轻、轻点……”
“你小子单这个月就第几次了？还想有下次呢！”
“不想不想……我这不才第……”
“还敢顶嘴！”
要随宁艾离去的那对男女闻声皆是一惊，愣在原地——这声音，是物毅恒！只见来人耳提面命，拎着志成跟着一只小白狗往这边走来，周遭一股难散的酒气。
看志成被逮，宁艾幸灾乐祸地抱起那白狗，夸赞道：“宣奈，干得漂亮！”
宣奈从宁艾手中挣脱，摇着尾巴跑到那陌生少女脚边，叫了又叫，转了又转。一时间，几人的目光随着宣奈的动作变换，被一行人注意的少女有些无措，不安地往女人身后退了退。
黑晶看着眼前面熟的一男一女，皱眉思索，迟疑道：“施礼、宴儿？”
那对男女闻言，面色发白，捧手作礼，道了声“物大人”。
“施礼宴儿？”宁艾探头问黑晶道，“这不是木族室护的名字吗？他们不是失踪很久了吗？”
十二年前，木族派遣两位室护来水族送礼，恰遇战乱，两室护迟迟无归，木族王室苦寻多月无果。黑晶不解，语气带着些责备：“你二人既是活着，为何不回木族？”
施礼面露难色，拱手的动作满是恭敬，“我二人……”
“这个妹妹我见过的。”志成仔细观察那陌生少女许久，突然插话说道。
宁艾翻了个白眼，甩手给了志成脑袋一下，毫不客气道：：“你脑子坏掉了？”
志成异常认真且坚定道：“这个妹妹我真见过的！”
“是是是，见过见过，我刚刚也见过呢。”宁艾不耐烦道，“丢人现眼”
“我……”志成刚要反驳，却抬眼对上黑晶微怒的目光，闭了嘴。
这出乎意料的打岔似乎让施礼稍稍放松了些。在黑晶的示意下，施礼继续说道：“十二年前，我二人奉命来水族赠礼，临近渚清时，见到了被法异追杀的杨凝陛下。”
“你二人遇到了杨凝？！”黑晶惊问，“她人在哪？”
宴儿悲痛道：“法异追兵太多，我等不敌……和陛下走散了。”
黑晶皱着眉头，心中燃起的半点希望被瞬间浇灭了。
施礼接话说：“我二人受了重伤，灵体废了……”他长叹一口气，“您也知道，我二人向来不喜战祸，便就近找了处深山，在那静养。”
“灵体尽损？”黑晶嘀咕着，突然一个闪身冲到施礼面前，运着灵力的手直取施礼面门。众人被黑晶的突然出手吓到，宴儿连忙挡在自己女儿身前。施礼心中一惊，强行压下了自己下意识的动作。手掌在距施礼眼睛一寸处停下，黑晶看着他，似要看出他的伪装。
一股灵力注入施礼体内，黑晶所能感应到的，确实是被毁的废灵体。
所见与所闻相应，黑晶愣了愣，惋惜道：“虽如此，也该把活着的消息告诉木族，让木易长老安心。”
施礼垂着头，丧着气道：“您的话我明白，只是……”
“您也知道，我二人原是通灵体，因而家父对我们期望极高，可现今……”宴儿接下话茬，苦笑道，“现今灵体成了这样，是个不能扛事的废人，实在是愧对家父，愧对木族……让家父知道，只怕是徒生心烦和劳累，给木族添麻烦……倒不如当我们是死了，落个清静。”
黑晶只当他们是灵体被废受到打击，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劝告，“终归，还是要说的……”
“是……”施礼应承道，“我们再想想，再想想……”
怕惹二人伤心，黑晶立刻转了话锋，问道：“你们今天来水族是……”
宴儿回道：“我们……想送小女来学些术法。”
“来水族？”黑晶不解。看着被宣奈缠着的林茉儿，他斟酌道，“也不是不行，可这不是什么长久之计……你们还是要尽快想清楚，该怎么和木族交代。这孩子叫什么？”
宴儿握着少女的手紧了紧，点头的动作有些僵硬，应道：“林茉儿。”
黑晶把林茉儿拉到身前，蹲下身，将手搭上其经脉。不出意外地，黑晶没有感应到林茉儿有任何修炼的迹象，他笑着起身，道：“行！交给我吧，我来安排。”
施礼二人在道谢后匆匆离开。似乎是感应到了林茉儿的低落，宣奈摇着尾巴往她脚边蹭。直至施礼二人在人群中彻底隐藏，黑晶收回目光，朝林茉儿伸手，笑道：“茉儿，走吧。“
林茉儿迟疑着伸手，琢磨不定眼前人的称呼，怯怯开口道：“物……”
黑晶道：“物毅恒，你可以叫我黑晶。”
林茉儿点头，乖乖地叫道：“黑晶老师好。”
“茉儿茉儿，”志成挤到林茉儿面前，无意间踩了宣奈一脚，激动地朝林茉儿自我介绍道，“我是志成，你今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来找我。”
在宣奈气愤的叫声中，宁艾扯着志成的耳朵，不满道：“你踩到宣奈了！”
“行了！”黑晶敲了敲志成的脑袋，示意宁艾松手，对志成说道，“说回你，逃学出城想干嘛？欠收拾了？”
志成义正言辞地反驳道：“我是有正事，比读那些圣贤书实用多了。”
“说说看。”
“今年雨水多，田里虫害杂草也多，城外那些农户年纪又大，人手又不够，我要去帮他们除草抓虫，他们……”
看着说得头头是道的志成，黑晶毫不犹豫打断，厉声道：“你能帮上什么忙，不捣乱就谢天谢地了。回书院去！”
“我都答应他们了！”
“我找人替你。”
“那至少得三个人。”
“你还讨价还价！”一旁的宁艾毫不客气地给了志成一掌。
黑晶深深一叹，很是疲累地问宁艾：“你是怎么回事啊？喊我抓志成这么起劲，自己不在学堂瞎跑出来作甚?成天就盯着志成有没有逃课了？”
见矛头转移，志成立刻帮腔道：“就是。”
“闭嘴！”对志成，宁艾毫不示弱，狠狠瞪了回去。“我才没有成天盯着他！我是要去帮安济馆核对进药的数目。而且我今天没课。”
“安济馆没人了？要你去？都跟我回去，”见宁艾还想反驳，黑晶正色道，“别让我说第二遍，安济馆那边我也会找人接手。”
宁艾心有不甘，据理力争道：“你不懂，我这是历练，那药材要拿在手里才看得仔细呢！我和志成才不一样呢！哼！”
“嘁！谁稀罕和你一样啊。”
宿醉的黑晶被两人吵得头痛，“是是是，我是不懂，我只知道，安济馆的药材挺全的，我还知道，下次再不打招呼偷跑出去，你，”他瞪了眼幸灾乐祸的志成，不耐道，“还有你，都给我抄礼记！一天到晚半点正事没有还净给我添乱。”
志成小声嘀咕道：“你有正事，一天到晚恨不得变成酒坛子。”
“还顶嘴！你就不能学学火林和寒天，该干嘛的时候干嘛。”
说罢，黑晶牵着林茉儿的手往回走，轻声嘱咐道：“以后理他俩远点，别什么都跟他们学。”
志成苦皱着眉头，跟身边的宁艾抱怨道：“艾儿，他这是没睡醒气得吧，拿咱俩撒气，忒坏！”
无视志成的絮叨，黑晶带着这三人一狗慢慢悠悠地回到了一处位于城中东北偏东，占地极广的训练场。
大概是酒劲没过，黑晶一时困意上涌，在草草打发志成去书院，以及交代宁艾抽空带林茉儿在各处逛逛之后，便先行回了自己住处休息。
这空荡荡的训练场是黑晶提议建的，原意是打算配合书院为水族输送人才。但在建成后，招人的事宜一拖再拖，最后索性没了打算，这闲置的训练场也渐渐成了黑晶的“私产”。训练场北边和东边共有三十多间房，东北角有两间浴堂，据宁艾所言，整个训练场现在只有六间房在用，黑晶与寒雪怡在东边，宁艾、志成与另外两位少年住在北边。
林茉儿出现得突然，黑晶直到晚上也没为其安排好住处，宁艾便带人去自己那儿凑合了一晚。
宽广无垠的梦境之中，林茉儿缓缓睁开了眼。带着错愕的目光，她从泛着幽兰色的微光水面上缓缓站起，水面随着她的动作起了层涟漪。正在她好奇自己为什么能站在这水面上时，一个声音从她头顶响起，“这里是‘识海’，你的精神世界。”
听到这不算熟悉的声音，林茉儿惊喜道：“流云！”
被换作流云的女子从半空稳稳落在水面上，她身高五尺，身着白衣，布满祥云暗纹的衣摆在空中飘扬。
“我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无视林茉儿的询问，流云作揖道：“在下妖灵族流云，见过……大小姐。”
“妖灵族？那是什么？”
“施礼和宴儿说的话你白天都听到了，我来这里是要告诉你，你踏足之地名唤‘异界’，自今日起，你便是异界的人，人族于你再无干系。”见林茉儿懵懂，流云解释道，“十二年前的大战，施礼宴儿奉界神之命带你去人族避乱。今日让你回来，是界神的意思，也实属是无奈之举。不让宴儿他们陪你，是为他们考虑，你们去人族坏了界神定下的规矩，需要付出代价……而这代价，是他们的命，我保不住。”
“所以，你之前说，把我送过来，就让爸爸妈妈立即回去，是为了保护他们……”林茉儿低头，藏起眼底的落寞和要哭的表情，“那我……我要做什么？”
“……如果，如果有人问你有关他们的事，你什么也不要说。你之前在人族生活的事，没我的允许，也不能说。”
“好！”
林茉儿回答的爽利，倒是让流云一时不知所措，她干咳两声，道：“为以防万一，我会告诉你一些有关异界的事情。”
还未来得及应答，林茉儿的意识突然陷入了浑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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