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安走向那个男人,问道:“什么事?”
男人脸上明显的不悦。“见到我要先叫线长!”他大吼道。曲安则是满不在乎的走开,走到了自己的工位上。工位是一个用黄色钢管围起来的区域,一米长,一米宽,脚下是铁皮垫着的钢架,离地有两米多高,右手边是个漏斗,漏斗直接对着下面的一条生产线,曲安的左手边贴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一些编号。
线长走过来了,讲着工作内容和注意事项。机器的嘈杂声和线长的吼叫,让曲安多少有些心烦。在这条线上,曲安要在流水线上看着快递上面的快递单,看见对应编号的,就丢到旁边的漏斗里。流水线很快,曲安第一次做这个,有点眼花缭乱,忙不过来。有的时候传过来一堆小件,他就要在那些小件里面挑挑拣拣。如果是大件,他就要用力去搬那些转运包,一个转运包差不多都要一百多斤。
十二点了,曲安看见对面的工友示意他出来。他扯着嗓子问工友干嘛,工友说,出去吃饭了。
杨姿汝已经睡觉了,曲安给她拍了一些厂区的照片和视频,然后发了一个可爱的小表情,说了句晚安,就赶去吃饭了。工友坐在他对面,递过来一根烟。“小伙子今年二十几了?”工友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尽管深谙世事,但仍然看不出来,曲安只有十六岁。“我才十六,叔。”那大叔有些惊讶,“咋的,十六就出来上班啊?”大叔叫王臣贵,大家伙平日里都叫他贵叔。
曲安和贵叔聊了他和杨姿汝的故事,贵叔劝他回去好好上学,曲安没有说什么,只是点起了烟,想着什么。
“我三十多年以前,看上一个姑娘。”贵叔摘下了破洞的风帽,开始说道,“那前呢,我也跟你似的,寻思着跟人家见个面,那前也没有手机啊电脑啥的,俺俩就写信,互相寄的照片。后来我就找她去了,”贵叔挠了挠头,继续说,“俺家不哈尔滨的嘛,搁那个哈站坐火车,一个多礼拜,才到的南方,那个地方叫苏州。我眼瞅着就走到她家跟前了,就看见她抱着个孩子走出来,半拉还跟着她男人。”曲安问贵叔他咋知道那是她男人,贵叔说,他看得出来,他这辈子眼神是不怎么好使,没分出来好坏,没分出来聪明还是彪,但是他看得出来,他俩到底是不是两口子。“从那以后,我也没给她写过信,我也没跟她见过面,就是那照片我留了十来年,在苏州也待了十来年。”贵叔准备带上风帽回去接着上班,“那怎么想着回东北了呢?”曲安又好奇的问。“我走这一趟,气死了老爹,老妈也得病死了,等我知道信的时候,都已经五六年了。”贵叔没再说什么,只是迎着淡淡的风雪,慢慢走回厂区。
后来曲安才知道,贵叔五十一岁,无妻无子,老家哈尔滨,胃癌晚期。他也是后来才知道,曲安和他见过面的第二天,贵叔就出车祸死了。在厂区的大门口,被出厂的挂车压断了身子。
曲安在沈阳上的第七天班,吃过晚饭,他感觉身体不太对劲,腰很痛,是那种酸痛,而且头也很晕。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中招了。他出来没几天的时候,就听说放开管控了,也听说这段时间越来越多的人中招了。他不想下线,因为他要赚钱,去看自己的杨姿汝。他给姿汝发消息,说想她了,这是他最难受的一次,也是他最想快点见到杨姿汝的一次。曲安在工位上强撑着,一点钟上岗到四点钟,他真的坚持不住了,眼前一黑,掉在了漏斗里,滑到了生产线上。是下面的工友发现了他,跟几个人一起把他抬了出去。
曲安很烦,他不是烦自己生病,而是烦那几个人没有把他叫醒,抬到工位上去。因为他没有上完一整个班,他这一晚上都白干了,一分钱也没有。
曲安在生产线上做了十七天的分拣员。最后一个班上完,他拿着自己赚到的钱,在手机上一遍又一遍找着去见杨姿汝的车票。从沈阳到石家庄,再从石家庄到成都,最后从成都到乐山。一路上,他需要坐41个小时的火车。他的钱不够买高铁,尽管他特别想坐高铁快点去见杨姿汝。而且,他也没有坐过高铁呢。
杨姿汝很激动,她开心的给曲安发着消息,也很期待见面那一刻。杨姿汝还是不敢相信这一切真的在发生,她心心念念的那个男孩子终于要来到她的身边了。
曲安收好了行李,穿了最干净的一套衣服。为了省钱,他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剪头发了,看上去乱蓬蓬的。他告别了这座城市,告别了劳改般的十七天。他最爱沈阳这座城市了,可他爱的只是这座城市,他并不爱这座城市带给他的东西,除了那些微不足道的工资。“女士们,先生们,由哈尔滨西站始发,途径本站,终到成都西站的K545次列车,已经开始检票了……”曲安听着候车厅里的广播,提着行李,走进了检票的人群。现在是春运,所有人买的都是回家的车票,也许只有曲安,坐的是背井离乡的列车。他不怪任何人,他只希望,这一走,他不会像上一次一样,落魄归来。
列车缓缓开出了沈阳站,曲安趴在窗户上,似乎在看这座城市最后一眼,他看着窗外,看着从缓慢到飞快穿过的景象,想着些什么。列车从辽沈大地开到京津冀,从白雪茫茫开到晚秋景象,他终究是彻底离开了雪镇,没有回头。曲安离开了生活了十几年的雪镇,离开了那片连绵万里的雪原。他背对着海兰江,终于是成了一艘拖船,只不过这次,他不会傍晚靠港了,他不知道自己要远航多久,只知道,他只是一条拖船了,他拖着的,是他那破败不堪的青春琐碎,还有轰轰烈烈的满腔爱意。
在火车上,他只睡了几个小时,其他时间他睡不着。他会和杨姿汝聊天,或者去借充电宝。熬过了四十多个小时,他马上就要到乐山了。
“宝宝,马上就到啦。”
“好,我在这等你。”
曲安拖着自己的行李,走向出站口,杨姿汝坐在乐山站大门口的旁边,曲安正一步步走过来。
“咩咩!”曲安惊喜的走过去,恨不得跑过去那种。“我来找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