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什么事？”曲富金点燃那颗烟，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像是预知到什么似的，模糊着两人的视线，不让曲安看到父亲的怀疑，不让曲富金看到儿子的慌张。

“我不想上学了。”曲安喝了口啤酒，憋了一会，说出这句话。“为啥。”曲富金也是一愣，但他只是问了一句，为啥。

曲安拿出手机，给曲富金看了张照片。“我喜欢她，我想去见她。”曲安的语气里满是坚定，他真的很喜欢杨姿汝。曲富金没有说话，打开了一罐啤酒，喝了一口，本想放下，最后干脆干了一整罐。

杨姿汝坐在书桌前，正看着曲安的照片发呆。“2022年12月8日，天气晴。”她开始写着日记，写着自己的小故事。杨姿汝的心里此时并不平静，她在想象着与曲安相见的场景，想象着和曲安见面后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想象着曲安和自己未来的事情……很多很多，她选择写在自己的本子上。“咩咩……我想你啦，宝宝。”杨姿汝决定认真谈这场恋爱，不是玩玩而已，她决定很认真谈这场恋爱了。她坐在灯下的书桌前，拨弄着手指，小声的，用咩咩的声音小声自言自语着。

那晚，曲富金和曲安彻夜长谈。“如果你真的喜欢她，我还是希望你认真学习，努力一点，爬到你该有的高度，再去相爱，这样你们是平等的，你们是互相奔赴的。”曲富金当然不希望他的儿子就这么离开学校。他最看重他的孩子了，在雪镇这些年，曲安的学习成绩一直都是没得说的。他是雪镇出去的中考状元，也是在雪镇第一个出了名的孩子，更是他眼中的骄傲。他永远记得，最后一次初中家长会，班主任对他说的话。“孩子好好培养，以后一定有出息，一定是个好苗子。”一年前，曲安也遇到了一个女孩，那时的曲安不顾一切去找了她，孤身一人去了山东，在一个叫做烟台的城市打拼了半年，浪费了学业，离开了雪镇孩子挤破头都想进的县七中。再回雪镇后，曲富金想尽办法给曲安安排进了一所普通高中。现在他又要面对自己的孩子，又要面对这个痴情种的孩子。“爸，我真的很喜欢她，我真的很想去。”曲安点燃了最后一支烟，捏扁了烟盒，丢进了灶台里。“我一直觉得，要是喜欢一个女孩，我就该放弃一切，不顾一切的去找她，我就该把全部都给她，这才是爱，这才……”曲安还没有说完，曲富金便怒气冲冲的离开了饭桌，走出了房门，蹲在院子里抽烟。

曲富金不得不向生活妥协，他最了解自己的孩子了。

他还有生活要过，他还有日子要琢磨。

也是那一晚，曲安和曲富金爆发了最激烈的争吵。“滚出去，永远别再让我看见你，永远别再让我知道你回雪镇。”曲富金最终还是爆发了，他蹲在凌晨寒冷的院子里，没有回头，低着头对着地，大声的怒吼着，对着曲安骂道。他让曲安永远别再回雪镇，他知道，这也是说给自己的。雪镇没有给他幸福，至少没有给他长久的幸福。曾经他也有个完美的家，贤惠的妻子、慈祥的母亲，以及乖巧的儿子。可是，妻子出轨了、母亲过世了，现在儿子也要闹这样，他累了，他挺不住了，他不得不这样，歇斯底里，无可奈何。

曲安最终也收好了自己的行李，带着对父亲的愧疚，带着对雪镇的不舍，在第二天的清晨，离开了这片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土地。“宝宝，我走啦，我要去上班了，去赚见你的路费。”杨姿汝刚刚醒来，她看着屏幕上的文字，心里很难受，她知道，这个相识不久的男孩子最终还是选择赌上了未来，奔赴她来了。她放下了戒备和怀疑，选择期待，她期待着曲安来见她。

曲安走到雪镇的边际，站在那里，愣了一会，他回头面向雪镇的方向，面向家里的方向，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响头。“爸，我走了，你保重。”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再回来，他只知道，他该走了，他也必须要走了。

这一天，是十二月九号。

曲安离开了雪镇，坐上了车，来到通化站，等待着去沈阳的列车。在曲安的心里，甚至是所有雪镇人的心里，沈阳算是大城市。他想去大城市碰碰运气，他卖掉了身上所有能卖的东西，自己最喜欢的电子琴、攒了好几年的试卷、在家里翻找出来的一切他所认为能换钱的旧东西……他又到处去借钱，总算是凑够了几百块钱。他还是买了一盒迎春，等待着去沈阳的列车。

从通化到沈阳，三个多小时的路，他抽了半盒烟。他想了很多，和杨姿汝聊了很久的天，他们从过去聊到现在，聊到未来，聊到学习，聊到感情，又聊到地北天南。曲安觉得，不管在哪，只要他还能联系到杨姿汝，只要她还愿意喜欢自己，那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在沈阳下了车，曲安随便找了个地方休息了一晚，就赶紧跑去找工作了。前一天他联系好了一个演艺公司，打算过去看看。坐上公交车，又坐地铁，又骑共享单车，他拖着一大堆行李，终于是来到了定位所在的地方，一家KTV。在面试的时候，曲安几乎是没有考虑的答应了所有要求。但是最后在经理向他提出要交600块钱的时候，他犹豫了。他看了看自己的微信余额，只有430块钱，那是他在沈阳所有的钱。最后，他想了想，用了各种办法，才同意只收他400块。经理让他等信，曲安从上午十点等到晚上八点半，就在外面等着，坐在水泥台子上，和杨姿汝打着电话。他一支又一支的抽着烟，在20块钱的羊汤和7块钱的香烟之间，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晚上八点半，一整天没有吃饭的他差一点就要放弃了，这个时候他收到了一个定位。曲安打开一看，离自己只有五公里。这五公里，他可以打车过去。可是他看着出租车九块钱的起步价，还是选择了步行过去。这一个多小时，他硬是走了过去。他好几次饿的想躺地上睡过去，最后还是要咬牙挺着。他很爱自己的女孩，他很想见杨姿汝，他没有理由放弃自己的选择，因为他要见杨姿汝，因为爸爸告诉他永远不要再回雪镇。

他终于来到了那个定位所在的位置，是另一家KTV。可是，前面说好的日结工资，到了这里，却变成了三天后日结，前三天一分钱没有。曲安很委屈，他身上只有23块钱了，他不知道该怎么扛过去。

这天晚上，曲安很煎熬。他去了很多个包间，送酒、点歌、打扫卫生。曲安做了一件他认为最狼狈的事——吃了三个包间的剩菜。他没办法，他只能挺过去。

领班给他安排了一间宿舍，说起来更像是安置点。两架钢架床，上铺堆着落满灰的褥子，上面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桌子上摆着许多之前留下的垃圾，至于客厅和卫生间，就真的像被炮击过一样，破旧不堪。曲安早上六点钟下班，偷偷打包了一点剩菜，可他没胃口吃，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把干拖布，他把房间里简单打扫了一下，安放了自己的行李，这房间也才刚勉强算得上干净。

没有被子，也没有褥子，但是好在有电。他蜷缩在床板上，用羽绒服盖住腿，尽管再难受，他还是惦记着自己的杨姿汝。“宝宝，有没有吃饭。”“我想你了宝宝。”“过段时间我就去见你啦。”“我真的很喜欢你。”……

但是曲安最后还是没能受得住这里的环境，选择了离开。他联系到了一家劳务公司，十公里的路，他用了八块钱坐公交，赶过去之后，谈好了工作，晚上又赶去新宿舍。最后十五块钱，他还是花了，花在了路上。

新工作是在一个快递转运中心，做夜班分拣员，这是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工作，但是工头和他保证了不压工资，一日一结 这让他的内心多少有了点安慰，更重要的是，这里每天管一顿饭。

曲安在床铺上躺了一小会，便和工友们赶去上班了。路上，他看着这座城市，沈阳一个叫作苏家屯的地方，心里又在想着什么。

晚上六点钟，曲安和那些工人们一起，上交了身份证，穿上工作背心，戴上手套，进了流水线。

“那小子！”一个穿着厚棉服，身上一尘不染，手里握着对讲机的男人指着曲安，在隆隆作响的传送带之间大吼着，“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