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像是被天锤砸下,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巨坑,天幕倒映下,坑中已是一片破碎的残体碎片,周围只余挥舞着刀剑砍杀的残兵,已然忘却了对于生的眷恋,对于死的恐惧,他们眼中什么也没留下,只如野兽般咆哮,誓要与恶敌同归于尽。
尹夜如初见一般邪魅狷狂,只是杀红了眼的戾气更甚,遥远的彼方是摧崩的城墙和地平线,而他的血红眼中,却只映出一人。
朱慈煊盔甲尽裂,白瓷般的容颜在鲜血的映衬下更加妖冶,他大口喘着气,胸口被长枪刺穿,血洞中汨汨流着猩红的液体,长剑支地,身躯摇晃着不肯倒下。
一道血口从太阳穴拉到脖颈处,身上血洞也不计其数,左臂只由残肉相连,拖着如此残破的身躯,尹夜竟毫无痛楚之色,他踉跄着走到朱慈煊身边,右手攫住朱慈煊下颌,语气带着嗜血的兴奋:“煊,是不是从未想过,你一手建立的大业会毁在我的手中?后悔吗?后悔与你并肩的不是我!”手掌力度剧增,骨骼错位声咯咯作响。
朱慈煊眼中最后一丝火焰眼看着便要熄灭,脚下一软跌倒在地上,他痛得再也站不起来,可哪怕是白瓷般的侧脸沾满了和血的污泥,他眼中最后泛出的坚定和轻蔑却已然神圣不可侵犯,“你…不…配!”
尹夜面目越发狰狞,提脚踩上去,朱慈煊头部陷入血泥中,却只是闭眼静待,似乎这一切马上就要过去。
尹夜的嘶吼也变得扭曲:“我助你夺下天地会,助你夺得这天下的也该是我!不过…”尹夜仅用完好的右臂,将朱慈煊整个人提了起来,“毁掉这一切的,也必须是我!”
朱慈煊想轻蔑一笑,却吐出一口血来,尽数喷向尹夜。
尹夜血红的眸子清明了一瞬,他将朱慈煊拉得更近,声音嘶哑:“放心,你不会死,就像当初你从那人的魔爪之下救下我一般,我也会救下你,然后让你看着我,将这天下玩弄于鼓掌之中。神女又如何,我的力量是天赐的!”
尹夜投靠清廷,因为手下能人异士奇多,加之尹夜自身也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很快得到重用,后又连连攻破南明多个城池,最后被钦封为振威将军。
只是突然一日,一个浑身泛着金光却看不清面容的男子出现在尹夜梦中,赐予了他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希望他搅浑这天下大局。
但尹夜在乎的,只是想得到一个和朱慈煊正面交锋的机会。
“咻!”
有利剑破空的声音,尹夜反应过来时,眉心一阵剧痛,整个人被强大的力量掼了出去,飞身撞上身后的大树,然后被牢牢钉住。
朱慈煊撑起残破的身躯,提剑走去,在尹夜惊恐万状、不信、不甘和不舍交杂的眼神中,割下了他的头颅,紧接着,重重摔落在地。
尹夜带着毁灭之心,不知名的神力无差别铺天盖地施以两军将士,两败俱伤的残局似乎只是尹夜掌控的一场游戏,而两军想要再恢复元气,又不知需要多少时日。
吴应熊的残影在暮色中渐显,清冷的眸子孤傲冷漠,脸上血迹未干,却遮挡不住那神祇一般刀刻的容颜。
“一切终将结束,一切又终将步入正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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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安庆战场沦为人间炼狱那一霎那,我惊吓得直接跌落在地。六十万两军将士当场灰飞烟灭,那是活生生的人啊!退守营帐的三万明兵甚至没有机会为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收棺立冢。
疯了,除了尹夜这个疯子,罔顾人命的那群仙人板板也疯了,如果举头三尺真的有神明,那这人间在他们眼里不过沧海一瞬?破而再立便是了。
遑论朱慈煊一心夺得的这半壁江山,就连清廷那边,恐怕也不是三年两载就能恢复元气的。
我猛然一惊,那吴应熊,朱慈煊,甚至一同出征的黑蛟大哥……他们呢?
吴青扶着我,一脸不忍,却也知道我心中所想,带我去了朱慈煊的主帐。一路上我不清楚是自己走过去还是被吴青拖着过去的,只知道脑中一片空白,祈祷着不会出现任何“牺牲”和“消失”
吴应熊立在帐外,就像是刻意在等我,见到我一瞬,眸色不断变化,我不顾发软的双腿冲上去,再顾不了其他,将他抱住,他满身的鲜血瞬间浸透了我的衣衫。
“太好了太好了,你没事你没事。”我双唇战栗,努力克制着再次失去他的后怕。
吴应熊的眼中倏忽间闪过复杂难言的神色,他轻轻推开我,沾血的手指本想拂上我的脸,却在触碰到之前顿住,语气中感情难辨,“你进去吧,如果不是告知他你跟着来了营帐,他恐怕撑不到现在。”
我大脑空白了一瞬,他?朱慈煊么?撑不到现在是什么意思?他等的不该是吴明月么?
我木讷地等着吴应熊跟我解释,却见无尘子及数位未能参战侥幸留得一命的心腹大将撩开营帐走了出来。
“小离姑娘,慈煊在等你,你进去吧!”我已经完全顾不上去想他们怎么能认识这副容貌的我,脑中只是不断闪现出一些片段来,一切恍若隔世。
为什么营帐这帘子这么厚重,害我废了不少力气才掀开。
帐中除了自己的心跳声和脚步声,便是榻上那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那么洁癖那么自恋的人,怎么会允许自己这么狼狈?全身没有一处完好,大大小小的血窟窿,皮开肉绽的剑伤刀伤,一片惨白的侧脸上,血和污泥甚至蔓延到了眼鼻处。
湿热的液体瞬间淹没了我的眼我的脸,我捂着嘴强忍着不发出半点声响,只是呼吸加重,抽噎声不可控地从喉间发出。
他似乎听到了动静,沾着污泥的长长的睫毛轻颤,似是拼尽了全力才睁开眼睛。
无光涣散的瞳孔在看到我的一刹那重新聚焦,只是眼中残余的光芒绝望而痛苦,仿佛害怕再也没有机会一般,贪婪地凝视着我。
“朱……”我的声音破碎得无从拾起。
“你…才是…猪……”
泪水瞬间决堤,血腥味在喉间溢出,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还是止不住发颤,“朱慈煊,你在演戏对不对,你看你,明明早就认出我来了,却要在这样的情景下和我相认,是不是想让我心疼你?”
朱慈煊艰难地动了动喉咙,眸光追着我,让我避无可避:“所以你,心疼了吗?”
我捂着心口,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会这么痛,听他这么问,更是像撕裂了一般,话几度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我只能避开他切切的目光,颤着唇,不答反问他:“朱慈煊,马车上……与我相认的,是不是你?”
他的声音开始支离破碎,“那是我第一次……离你那么近,明月,你说,我这一生…可怜又可笑……是不是?”
已经不在意问题的答案,我只是怜惜地轻触他的脸,拼命摇头:“不是的,人都是为信仰而活,你还那么年轻,还不能死,你若不认命,既定的历史也会改变的……”
我握住他的手,指节冰凉,晶莹得毫无血色,只有血污,甚至连回握我的力气也没有。明明知道已经是在告别,但我还是奢望着就像我的穿越一样,和我有关的人和事都能被眷顾着。
他的眼中又是一阵痛楚,甚至有几分愠怒,“我……不愿认命,我只是不懂…为何,明明是我先遇见你,而你……认定的……却是……他?”
我有些慌乱,甚至带了一丝心虚和愧疚,泪水迷糊了我的眼,我只能一遍遍重复:“…这不一样的,不一样……”
他的胸口蓦地起伏,提高了声音:“因为……他是你的天命……你也,改变不了!”
被他的话击中,爱上吴应熊,是天命?一切指引皆不是来自我的本心,而仍是天命?不可能,吴应熊正主的魂魄想要夺回本体,吴应熊应该是幕后黑手为了混淆视听,将他的魂魄硬塞进去的,接着不断指导我去接近所谓“天命”之人……
“朱慈煊,也许,你才是我必须与之相抗的天命,而吴应熊才是我认定的……”了然大师不是说,我来凡间走一遭,不就是为了与天相斗么?
“……哈哈……咳咳,你看我都快死了,怎么……就不愿……哄哄我?”朱慈煊眼中的火焰明明灭灭,我的心越发刺痛,这到底是天命致使,还是我真的对他…
“别说死!你不会死!我不会用你的命来证明我能赢过天命!”我握紧他的手,仿佛我不放手,他就不会离开,想着这世上再没有他,我也会难过,痛苦,“朱慈煊,我认识的你曾经那么狂傲,乃至敢与天斗,为什么偏偏要把目光集中在我的身上,我算什么啊,哪里…值得呢?你明明已经释然放手,已经与我冰释前嫌,已经决定和吴明月相守……你难道就不能为了你一心所念,倾注半生心血的江山,活着!”
他轻轻合上眼,似乎快用尽力气,我将他的手握得更紧,感受到他的气力他的生机在慢慢消失,我越发慌乱,心头荒凉得只余茫茫雪野,凄清孤冷。
“因为这一世,你…不爱我啊!”他似乎想要有更多的表情,但都无济于事,“我们终究…还是错过了…你既已认定他…我也曾许诺过你,不会…再伤害他,所以…我选择牺牲自己…我这一世已无所求…还有,还有下一世,我希望你能看清…谁才是你的…认定…”
我不可置信,他竟然还记得,那个星夜的许诺…
朱慈煊,也许正是因为天命你我能相遇,我来这里之初,也是为了你,甚至整个剧情线索都是围绕着你,可…我却必须与天斗…
张口无言,这些话尖锐如刺,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怎么忍心在此刻还去伤害他?
他的呼吸越来越轻,直到从他的脸上再也看不见任何生机,我嚎啕着,歇斯底里地,叫他的名字,却得不到他半点回应,只余浓烈的血腥味充斥鼻端。
我仿佛听到苍凉而悲怆的歌声回荡在高高的苍穹之上,无数的飞鸟在阴沉沉的云野下,旷野中聚拢又飞散,有雪,如伤逝一般,残忍地降临。
他死了…
朱慈煊死了…
我茫然,天大的笑话,上天命定的人怎么会死?
“月儿,他已经…走了…”
“小离姑娘,慈炫他…已经殁了…”
……
所有的人都在耳边重复着他的死,我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雪纷纷繁繁,默默地随风飘散,天地间一片沉寂,整颗心湿淋淋,血淋淋,久久的,如僵硬的枯木一般站在那里,谁的话也不想听,谁的话也不愿相信。
直到感受到被些许冰冷的怀抱包裹,我才因为脱力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