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目萧瑟的白。
这是姬发走进这里的第一印象。
“阿禾。”看着那个全身缟素,身形瘦削的把自己掩埋在一片白中的身影,姬发愣在原地许久,终究还是先开口了。
听见姬发的声音,姜禾的身形微微一顿,而后才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是已经跪了一夜的膝盖早就青紫一片,微微一动便勾起了剧烈的疼痛,根本就无法站立。
在姜禾踉跄着就要摔倒之际,是姬发快步上前扶住了她。可姜禾却是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再给他,站稳的第一时间便拂落了姬发搀扶在她手臂上的手。
“有劳姬侍卫前来吊唁我父亲,只是事多繁杂,无暇招待,你还是请回吧。”姜禾淡淡开口致谢,可是这样礼貌的话语于他们两人这样的关系,那便是最大的问题。
姬发先是愣在原地,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姜禾,而后又明白姜禾为何如此,他默默垂下头,声音中是掩不住的落寞与无助:“对不起……”
“对不起?”在听见姬发致歉的那一刻,姜禾所有的愤怒情绪一下子涌了上来,太多的悲伤、怨恨、无助,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你现在和我说对不起?”
姜禾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快步上前,双手紧紧抓住姬发的手臂,一字一句质问着:“姬发,你告诉我,你现在说对不起还有什么用!我父亲没了!没了就是再也没有了!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为什么!”
“对不起……”姬发看着这样几近崩溃的姜禾,全身的力气也好似被一下子抽空,是啊,是因为他,东伯侯才会死,是他间接杀了她的父亲,他无可辩驳。
此时此刻,除了对不起三个字,姬发也不知道他还能说什么。
姜禾冷冷地看着姬发,心里是控制不住的怒火,开口反讽道:“你好忠心啊!为了殷寿,你把四大伯候通通害了。姬发,我想问问你,你到底有没有心?就算其他人的性命你可以不顾,可西伯侯是你的亲生父亲啊!你居然也肯!”
姜禾是真的不明白姬发,在她心里,忠于殷寿固然是为臣的本分,可若是让她杀父尽忠,那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阿禾,四大伯侯聚众谋反是事实,是我在女娲庙亲耳听到的。”其实事情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也是姬发未曾想到的,当时他发现自己的父亲竟是谋反的主谋,他满心的愤怒冲淡了理智,只顾着把他们抓捕回朝歌,却忘了谋反本就是死罪。
“我父亲不会。”姜禾很是坚定姜桓楚的人品,此次四大伯侯相聚谈了什么她不知晓,但肯定是涉及了谋反,不然姬发也不会告发他们。
可她却敢肯定,她的父亲一定不会谋反。便是不说父亲素来忠耿正直,就单说亲戚情分上,他也绝不会谋反。
姑姑是大商的王后,表哥是大商的太子,就连她和哥哥也都在朝歌为质,父亲所有的亲人都在这里,他怎么会谋反呢?
也是因此她才更怨告密的姬发,是他的执拗害了她的父亲。
想到昨日女娲庙之时东伯侯的确未说什么大不敬之语,姬发是心中有愧的,但是事情已成定局,他也再无补救之法,只能在姜桓楚灵前跪下,叩头忏悔。
“我父亲不会想看见你。”说了这么多,姜禾已然心累,看姬发的样子她便明白姬发是觉得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她,却不会更改心里对殷寿的尊敬忠诚。
“大王他……他只是一时盛怒,他……他并非有心。”其实姬发也是知道对于殷寿此次的暴行,他没有什么替殷寿可辩驳的空间,但是凭着这八年来的信任,他还是开口解释了。
“够了!一时盛怒?你当他杀的,抓的是什么人!那是殷商八百诸侯最强盛的东西南北四大伯侯!一时的盛怒!大商那么多代的大王,有谁会像他一样!”
看着眼前的姬发,姜禾竟突然觉得陌生,是什么时候开始,姬发是这么的自欺欺人了?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还不该醒悟殷寿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吗?
姜禾叹了口气,开始一字一句逼问姬发:“姬发,你从小就说你要当个大英雄,可大英雄会是像殷寿那样的人吗?”
想到这几日殷寿的所作所为,姬发如遭雷击,他人生中第一次产生了认知的冲突:
大英雄会为色所迷,罔顾发妻吗?
大英雄会滥杀无辜,罔顾性命吗?
大英雄会逼子弑父,罔顾人伦吗?
可最后,终究还是八年来的信任占据了上风,姬发还是不由自主地为殷寿说话。
“大王是个大英雄。他是为了大义,我也是……我们……我……”说到最后,姬发突然发现违心的话他是说不出口的。
大义不等于逼子弑父……
大王错了,他也错了。
“大义?什么样的大义要逼子弑父?你是说你也是大义对吗?”姜禾冷笑一声,哼出声来,说出的话也是直扎姬发的心窝子,“何谓大义灭亲,是别人的父亲都死了,只有你的父亲还活着吗?”
终究,姜禾是被姬发彻底激怒了,再也顾不得什么,想到什么就说出了什么。
“阿禾。”是姜文焕出来了,昨天他一夜未眠,是姜王后担心他想不开做傻事,才强给他灌下了一碗安神汤,他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可是梦里也并不安稳,一个接一个的噩梦袭来,父亲的脸总是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他身上的血怎么洗都洗不干净,在他近乎崩溃之时,是一阵争吵声让他从梦中回到了现实。
而那声音的主人,他很清楚是他的妹妹,所以他才拼尽全力,克服着药力迫使自己清醒,等穿过灵堂,正听到的就是自家妹妹在质问姬发。
姜文焕很是熟练地将姜禾拉到身后,挡住姬发的视线,才淡淡道:“姬发,你先回去吧。”
姬发深知眼下自己就是个罪人,再无什么颜面面对昔日好友与恋人,便只弱弱说了一句:“好好保重。”说罢就是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姜文焕这才扳过姜禾的身子,果见她已满脸泪痕,看见妹妹这副样子,姜文焕心疼得不行,忙用手指给姜禾擦拭着眼泪。
“哥哥……”所有的强硬在姜文焕面前,都溃不成军,如今再无他人在,姜禾终于扑进姜文焕的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姜文焕也是双臂用力地抱住姜禾,抱住这个他如今在这世间最为亲近的人。
“阿禾,其实今天你不该这样说姬发的。”姜文焕自小便读书明理,他明白父亲的事虽由姬发引起,但是这背后的一切都是由殷寿操控,今日姜禾最后质问姬发的那句话,是太伤人了。
“龙德殿发生的事你不知道,西伯侯能侥幸活到现在,也不过是殷寿想要他公开谢罪,再杀之。”姜文焕叹了一口气,纵然他们四人之中唯有姬发脑子转得快,暂时保住了西伯侯的性命,可是只要西伯侯还在殷寿手上,早晚还是会丧命的。
至于父亲的死,凭心而论,他更应该恨的,是殷寿,或者说是自己。
“阿禾,你……恨哥哥吗?”犹豫许久,姜文焕还是问了出来,他真的害怕姜禾会恨他,他也不敢去承受这样的结果。
姜禾坚定地摇了摇头:“你是我哥哥。我怎么会恨你呢?”
“傻妹妹,你应该恨我的,是我杀了父……”姜文焕先是因为姜禾不恨她而欣慰,灿烂一笑后,落寞又全部涌上心头。
姜禾及时捂住了姜文焕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是殷寿,父亲是殷寿害死的。”
事已至此,姜文焕所幸也不再固执,既然父亲牺牲自己的性命换他活了下来,那么他更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好好活下去,这样才能报了这天大的仇恨:“哥哥答应你,总有一日,哥哥会亲自替父亲报仇的。”
“哥哥,我只想你好好活着。”姜禾嗫嚅着,还是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报仇?
她怎会不想报仇!
若是可以,她恨不得马上把殷寿剥皮抽筋!
可是理智告诉她,太难了!
殷寿是大王,她什么都不是。
所以,她只能自私地希望保住哥哥,保住姑姑,保住她所有在乎的人。
姜文焕轻抚了抚姜禾头顶的发丝,语气中满是哄孩子的招数:“为了你,哥哥会好好活下去。”
“哥哥不许骗我。”姜禾也不计较姜文焕的语气,反倒是更加孩子气的耍赖撒娇,抱紧了姜文焕。
姜文焕没有说话,嘴角微微上扬,抚着姜禾发顶的手更加轻柔。
“少主,姑娘。”听见侍从的声音,姜禾连忙从姜文焕怀里起来,擦拭干净眼泪。
虽然东伯侯一脉突逢大难,但宫里还有姜王后坐镇,殷郊也仍是太子,况且姜文焕也接任了东伯侯的爵位,所以来传话的侍从很是谦卑:“是王后想念姑娘,请姑娘进宫一叙。”
“姑姑要请阿禾?”刚刚经历了父亲含冤被杀被杀,姜文焕不再信任任何一个人,即使侍从声称是姜王后的意思,他仍然心有疑虑。
反倒是姜禾头脑清醒,不论是不是姑姑来请,她都必须要去,不然就是抗旨不遵,便更是给了殷寿铲除姜氏的借口。
再说,她也觉得殷寿不会诱她入宫。毕竟哥哥才是如今的东伯侯,东鲁的主人。囚禁她或是杀了她完全没有作用。况且她也相信姑姑,只要有姑姑在,她就不会有事。
思索一番后,姜禾轻拉了拉姜文焕的衣袖,得体地答了:“好,我这就入宫看望姑姑。”
姜文焕见姜禾答应了,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姜禾明白姜文焕的担心,只是此时此刻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以也只能给了姜文焕一个安心的眼神,而后就是随着那侍从进了宫。
ps:
1、首先声明,姜禾对姬发有怨气,毕竟三大伯候的死与姬发是有牵连的,姜禾为自己的父亲鸣不平是再合理不过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明事理,她知道罪魁祸首是殷寿,她也想让姬发清醒过来,是因为姬发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殷寿找借口,姜禾是真的怒了,才会真的说那么重的话。
2、其次,姜禾不是双标。并不是对哥哥姜文焕可以宽容,对姬发就不可以让半步。姜禾明白,经过姜桓楚的死,姜文焕已经濒临崩溃,如果此时她表现出一点儿埋怨的意思,那么姜文焕绝不会再有勇气活下去,所以她只能对姜文焕无限包容。
3、姜禾并不完美,从一开始这个人物设定就是如此。我们可以看出,姜禾的骨子里也是有逃避困难的自私一面的,因为从小在亲人的宠爱下长大,她是懦弱的,她不敢真的与殷寿起正面冲突。但同时她也是聪明勇敢的,在一团乱麻下她可以清醒地分析局势,为了亲人,她敢于在此时进宫,为的只是保护姜氏。
4、姬发心里的天平其实已经倾斜到姜禾这一边了,毕竟姜禾说的很有道理,之所以还能看到他在为殷寿辩解,只是因为八年来的父子情义,让他不愿相信殷寿是个恶人,不过马上他就会真正看清殷寿的真面目,和姜禾并肩作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