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角接着将眼睛一闭,又陷入了无边的梦境,她见着那个剑灵,正在她眼前,满满地淡去,淡到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雾。
而她,站在白茫茫的一片天空中,脚下踩着云朵,不知道身在何处。
菱角楚云……
她向着那苍白的一片,呼唤着他的名字,但眼前依旧是无尽的白色,头顶和脚下,左或是右,都是同样的白。脚下有些飘飘的,像是一脚踏空,也像是突然失明了。
菱角仔细地听着,来自近处的,来自远方的声音,始终无人应答。她有些着急了,急得话音里带了些哭腔。但连眼前那若有若无的雾气,也在一点点散去,她伸手去抓,却未能抓到他的影子。
菱角楚云,别走……
她再次叫喊着,直到白茫茫的,带着冷冽的那天空里,不断地回荡着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的颤音。
她翻了个身,靠在监牢的墙壁处,小声地呢喃着
菱角别走……
就在旁边的风遥听了菱角的呓语,赶忙伸出手将她摇醒,她小声问道
风遥怎么了?做噩梦了?
在平日做了噩梦便过去了,但在监牢却不行。不光噩梦,美梦也不行,她们口中的任何一句梦话,都有可能被狱卒听着,都有可能泄露“天机”。
还好刚刚的话,好似并没什么秘密在。
菱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鼻头一酸,“叭嗒、叭嗒”地掉下两滴眼泪
菱角楚云不在了……我是说,消失了。
她轻轻地喘息着。风遥心头也随着她一阵难受起来,她安慰道
风遥知道你忘不了他,过了也有些时候了,想起来还是不舒服……
菱角你不知道,他刚刚还在……
菱角脱口而出,又慌忙闭了嘴。
这下子,两个人一起愣住了,她们四目相对着,都不知说什么好。风遥不知道,是不知如何再作安慰,菱角不知道,是不知如何像她解释,楚云刚刚还在的事实。
他这段时间好像从未离去,而真正离去的时候,又像是抽丝般的,静悄悄地消失,不留任何痕迹。
就在这时,狱卒的脚步声逐渐近了,她们对视着的眼睛都机警地看向了那铁栅栏,身子也不约而同地往后靠了靠。刚刚还不知如何是好的两人,随着这声音的靠近形成了一个默契:在这个地方,所有的感伤,所有的不快,所有的秘密,所有的真相,所有爱过的恨过的,都必须憋在心里。
“关于皇后娘娘一案,二位还有什么想说的?”
还未见着人来,便听见有人问道,这声音与平日看守他们的狱卒不同,年纪应该更大一些,却中气十足。菱角侧着身子,顺着铁门的栅栏往外瞧,她知道,若是都说完了,也离提前被拉出去斩首差不多了。
还不到起兵的时机,她不断提醒自己,必须再说出点什么来,哪怕是编也无妨
菱角那是自然,皇后娘娘那日极为反常,平日爱喝的茶饮碰也不碰上一口,只是站在凤仪宫中舞着,那曲儿我像是在什么地方听过,是什么地方来的……
正说着,捋着长长胡须的一位老道站到了铁门前,炯炯有神的眼睛透过铁栅栏,审视着菱角和风遥,“这话,你们早说过不止一次了吧?”他缓缓地从喉咙里呼出一口气,又发出几声冷笑。
风遥这几日在牢中关着,竟累得想不起来了,劳烦道长给我们拿些水来吧。
一旁的风遥用手腕慵懒地支在下巴上,对着那老道说。
竟要使唤这道士,这不是疯了么?菱角自然知道风遥是在拖延时间,但这主意恐怕完全就像是在引火烧身,哪能是这精明的狐狸想出来的呢。
她刚要往回圆话,却听着老道侧过头,对着门外的小狱卒喊了一嗓子,“端水进来!”
菱角倒抽了一口气,这又是什么路子?
老道笑里藏刀的,只看上一眼就浑身发毛。而一旁的狱卒则乖乖地将水递了过来,“宏远师父,这是您要的……”
宏远,他就是大法师所器重的那个宏远道士?怎的今日要亲自审问了?
菱角看着那碗里的水,她的确也有些口渴了,可惜就是没根银针在,没有个东西能试毒。她瞟了两眼,还是放回了地上。再看一旁的风遥,早就捧着碗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她喝完后轻轻点了点菱角放在一旁的碗,小声地说了句
风遥没毒,喝吧。
菱角你怎么知道?
菱角瞥了瞥风遥,一脸疑惑。风遥并未理会她,而是又向着老道要了两把椅子,说这地上太脏,她不愿意坐。
而就在风遥的话说出没多久,菱角便见狱卒真递了两把椅子进来,她长着嘴巴,却发不出一声。只见宏远道士敲了两下铁栏,又故意沉着嗓子说道,“现在,可以继续招了?”
风遥今日吾二人累了,没心情与你们说。
风遥还是用着那种倦怠的口吻,在这个处境,可以等同于挑衅。
旁边拿椅子的狱卒表情明显有些变化,能看出是受了气,却只是转头撤出了她们的视线。那老道则摇起扇子来,慢悠悠地将脸侧向牢狱门口,观了观天象道,“那便好好想想,想好了再与老道讲来。”
他一挥扇子,也从牢狱中撤了出去。
菱角用着手肘碰了风遥两下,两只眼睛紧紧盯着老道离开的方向,就像怕他再回来似的
菱角怎么回事?
风遥也朝着那个方向看了看,又转过头指着菱角放下的水
风遥喝了吧。
风遥你我二人不吃不喝,即便等到了月圆之时,起兵了又能怎样?这地方见不到天象,但我总觉得,时间已近了,还是要养精蓄锐的好。
菱角嗯。
菱角端起刚刚狱卒端来的水,迟疑着喝了两口。养精蓄锐是不假,可假面的道士们,大法师手底下的人,怎会那么好心?
她细细地尝着水里的味道,味倒是无味,水也算清澈,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顺着嗓子一点点送了进去。口渴的感觉一下解了大半。
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狱中的地上竟摆了饭菜上来,菱角面前的,有她最爱的烤鱼,而风遥面前的,则带着一块极嫩的生肉。那烤鱼色泽诱人,鲜美而多汁,菱角看得有些馋了,但这种馋,却被更多的惊惧所代替
菱角这里面怎会没毒?
她转头对着风遥说
菱角你狐族机智聪颖,直觉也灵,你就真未觉得这里面下了东西?或许是毒药,或许是施了法,总得有些什么……
风遥看了看眼前的肉,想也没想地吃了下去,紧接着又吃那盘子里其他的东西
风遥若是真让人施了法,别说狐族,你堂堂猫妖女王能没有一点感觉?若是下毒嘛……你看我已经吞下这肉了,可有何异样?
异样,倒是未有异样。
菱角大口吃下面前的鱼肉,风遥才说出后半句
风遥没有异样,便也是最大的异样。
菱角的嘴巴停住了,半条鱼还放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
菱角到底有毒,还是没毒?都这会儿了还拿我打趣?
风遥没毒,吃吧。
风遥又说道,菱角这才放心地将另半条鱼送了下去。还是御膳房传承下来的味道,依然算是可口,但她一通狼吞虎咽之后却异常紧张了起来。再看风遥,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眼里看不出喜悲,只是也没再开口。
待到看着菱角将面前的饭食悉数吃下了,风遥才再次开腔
风遥在人族的世界里,这叫断头饭,我也有所耳闻。死囚们在上断头台前都会吃上一顿好的,取“不做饿死鬼”之意思,待到吃罢这顿饭,也就到了他们将出手的时候。
菱角断头饭?那你还让我吃?
风遥吃吧,不吃饱了,他们该做什么,照样还会那么做的。
风遥理了理衣裳说道。菱角觉得她实在开玩笑,盯着她那张生来就比别人显得平静的脸看,试图发现什么端倪,但她脸上还是未有笑意,也未有焦急。
只是她那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带着些预言家似的神秘。
注意到菱角在盯着她,风遥反倒有些发毛了
风遥别这么看着我,我也只是有种感应,任何事都说不准的。
菱角你只管说便是了。什么感应?你不说怎么能准?
菱角催促着,两只爪子不自觉地在地上乱刨
菱角哪怕你就说,是好的感应,还是坏的?
菱角愈发焦急了,她仿佛能看到一炷香插在远处,慢慢地、一点点地燃着,逐渐减少至只剩一小段,随时都可能燃尽。
风遥就是说是好是坏,才更说不准。
又来了!菱角叹了口气,这都到什么时候了,竟还卖关子。现在已经吃了人家的断头饭了,那些人可等着真的断她们的头呢,若是离月圆之夜不远了,还不如就此杀过去。太后那义女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如此快地杀了她们,拖着、再拖着,要等到月圆之夜也没那么难……至少,总比在这等死强!
风遥向着铁门外面看了看,用着最小的声音,贴在菱角耳边说道
风遥我总有种感觉,他们,也在等月圆之夜。
菱角什么?
菱角尽量不出声音,只是做了个嘴型,却难掩其中的惊讶,她的身子向后靠了靠。究竟是那日的测算出了问题,还是赤环一伙人又在打什么别的算盘,她们一直等待的月圆之夜也与计划全然不同了……
这监牢的地上空荡荡的,没有木头枝,连根草也没有,风遥将一个白色的光点凝结在指间,对着地下化了个圆形。她将双手叠放在那圆形中间,默默念了一串咒语,又停了下来。
风遥那时我同狱卒要水、要椅子,他们便依着,也没有做什么手脚,自然是料定这月圆之夜能一举拿下我们了。至于为何他们也要等月圆之夜,那只有一个可能……
风遥轻眯着的眼睛向上抬了抬,睫毛卷曲起来,担忧的神色一下子加重了。
菱角别卖关子了。
风遥看了看地上自己画下的那个圆,又施法将它抹掉了
风遥满月之夜,妖的能力会发挥到最大,所以我曾占得,月圆之夜会有机会。而若是他们也在等月圆之夜,那或许太后的义女,正是个妖。
菱角心里“咯噔”了一下。是妖并非不可能,但只是赤环联合着老皇帝除妖,已经将妖精得罪了个干净,最大的青丘狐族只剩风遥一个,蛇妖、鼠妖、兔妖……都是全族覆亡。还有些独自修炼成精的,扇妖、琴妖,也都被赶尽杀绝。大抵也只有魑魅魍魉之流,能不恨他们。
但这些妖,都住得格外隐蔽,性格也更独些。认太后做了义母,忠心耿耿,实在不像他们。
菱角古怪,的确古怪。
风遥更古怪的还不是在这里
风遥又将眼睛瞪大了些,直看着刚刚她画过圈的那块空地上,又用力地敲了两下
风遥上次我看到的,这个“帮手”大概率是个人,是个女人,并无是妖的可能啊……
菱角一个劲说着宽慰的话
菱角谁还没个失手的时候呢,她是人,或者是妖都一样,终有要交手的一日。
风遥不不。
风遥将眉头紧锁起来
菱角这绝不是失手所致。
菱角心里有些别扭,也没想着责怪她,怎么就那么急着撇清,两人小声掰扯了起来。风遥好像并非想撇清,而是实实在在地,认为不是失手所致……可又能是什么呢。
风遥再拉扯着,恐怕就要过了时辰了
风遥又用着手指尖的光点,在同一个位置画了圆。与方才不同的是,这圆顺着一个方向,在一点点地消减。
风遥今日是满月,待地上这个圆完全消失,便是月亮升起之时,我们破了了铁牢出去就是。
在等待月亮现身的这些时候,如她们所料,看守的狱卒们渐渐地围了过来,守在铁门外面,像是布了个阵。好在那圆圈画在靠里的位置,又在不断消失,他们不易看见。
一只猫,一只狐狸,紧紧地盯着那白色的,仅剩半个弧线的圈。
直到它再次变短,变淡,直至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