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莺将彩色的绸缎轻轻挑起,在周身包裹着,形成一个漂亮的弧线,她的声音不像是说给菱角和风遥听的,倒像是在自说自话。
月莺奴家生而染风流,燕曲莺歌独一手。怎奈命运多无情,夕阳西下无限愁。
此时的她不再拿着皇后娘娘的架子,倒像是误披了凤袍的一个歌妓,怎么看便怎么别扭。
彼时月莺是当之无愧的头牌,无论是身居高位的皇宫大臣,还是自视清高的文人墨客,都曾为了跟她睡上一觉,而豪掷千金。
月莺那些男人要了我的身子,转头便娶妻生子,月莺夜夜流泪无人说。我不过是盗了他们些宝物,这就翻脸不认人了。
月莺又将绸缎放在眼睛边上,啼哭不止,她一把将自己身上的华服扯了下来,酥胸半露
月莺尚书府有位公子,就是做那事的时候太激动,便死了过去。他兄弟就点着我的名字要见,还差点将我杀死。月莺错在何处,不过是太过美艳罢了,都是那些臭男人的错。
因着那时还有臣子家的法物要她偷,爹爹便潜宏远道士去救了她,但月莺从做花魁到做皇后,自始至终,也不过是一枚棋子。
她被封为皇后的时候,还以为得了皇位的殷嘉是真心喜欢她,便日夜绣了女红给他,在他耳边说体几的话,没想到殷嘉日日对她冷眼相待。
月莺月莺起初还以为他是累了,便回到凤仪宫,待他恢复恢复再同他说话。未想到他这一恢复,就再未召见过我这个“皇后”
月莺露出一个苦笑,眼泪已经染花了脸上的妆,黑糊糊的,脏兮兮地滴了下来
月莺前儿个路过皇帝那大殿里,他怕是发了癔症,只喊着“风遥”,本宫还以为他给本宫起了什么雅号,后来才知,是爹爹逼着他娶了我。
月莺若是不封我为后,你狐妖风遥就会第一个死!
月莺跳着舞走到风遥身边,用手摸了摸风遥的脸庞,然后又舞着离开了
月莺看看你这冷脸的样子,像个死人一般,笑也不笑上一下,怎么比上我会讨男人的欢心。
月莺殷嘉哥哥,怎么就瞧上你了?
她的身子剧烈地晃动着,她拿起一杯茶,朝着风遥泼了过去,手还有些发抖。
风遥侧身一躲,月莺又是一阵笑也不像笑,哭也不像哭的声音,从嗓子里挤了出来
月莺本宫自知,如今也不用我再盗取法器,本宫唯一的用处便是辅佐好皇帝,坐好这皇后的位置,死或是活,都无大碍。
月莺可是你,你们,竟毁了我的清白!
月莺指着菱角和风遥,反反复复地念着这句话,音里全是绝望
月莺这是女子家最重要的东西啊,你们身为女子,又怎么敢的……
“女子家最重要的东西”这样的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不稀奇,从月莺的嘴里说出来,倒始终有些奇怪。菱角看着面前这副摇摇晃晃的躯体,似是疯癫却又算全疯的样子,叹了口气
菱角说是恶人,却也不善,但归根结底,谁不是个可怜人。
可怜人必有可恨处,可恨之人,或也必有可怜之处。
菱角跟风遥转头要走,月莺便扑了上来,拉着风遥的手,怨妇似的狂喊着
月莺我沦为妓女是为父亲除妖,我不受夫君宠爱又是因为一个妖,是你们,毁了我的一生……
菱角我们既毁了你的一生,你又拽着我们作何?还嫌毁得不够彻底么?
菱角用力地朝着月莺的手臂一扒拉,她抓着风遥的手撒开了,又重新瘫倒在了地上。
紧接着,又是循环往复的,那一阵咿咿呀呀。月莺到底是如何毁掉的,恐怕她自己也想不明白。
她们头也未回,朝着凤仪宫的大门走去。快到门口时,风遥却轻轻拉了一下菱角的手臂,她神秘兮兮地指了指门外
风遥你听,门外有声音。
顺着门缝传来的,是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来人不止一个,而是一群。其中细细碎碎的,还夹杂着兵器碰撞的声音。
那声音,已经盖过了窗外的鸟鸣,抑或是那些人经过,将鸟也都吓跑了。
菱角不是说这凤仪宫的奴婢下人们,都是傀儡么,这回怎么,还在外面练起了兵来?
菱角说着,向着月莺的方向望了望,她还拿着绸缎跳着,脚下踩着个椅子,眼含幽怨,不像是要排兵布阵的样子,倒有些半死不活。
门外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直到那些脚步声中,又传出“斩妖除魔,有战必胜”云云的嘶吼……月圆之夜还未到,风遥所卜的卦象来看,此时起兵必然对妖族不利,但这次,恐怕难躲过了。
那些脚步声渐渐停下来,转而换了一些更轻的,更近的脚步声,直直地逼近了凤仪宫的门前。
“铛、铛、铛”,三声简短而利落的敲门声传过来。
菱角的身子正贴在那扇门上,甚至能感觉到那门的震动。她一脚踹开了慢慢凑近的,要来开门的那个傀儡宫女,又佯装着那个给月莺沏茶的宫女的声音,对着外面的敲门人回答道
菱角皇后娘娘身体不适,吩咐了不见外人。
她料想着,在太后宫中受过点煎熬,也不算派不上用场。不管那些人是来问什么的,有多么来势汹汹,月莺毕竟还是皇后,即是说了身体不适,也不会一点面子都不给。
而正在这时,门被踹开了。
踹门的是个长着白色胡须的老道,而凤仪宫前面则站了满满的人,穿着道袍的、穿着铠甲的,像是一根根木桩子似的码在地上。站在正中的,正是穿着一身黑色袍子的赤环,他满脸凶相地看着菱角和风遥。
菱角来看女儿的,竟这么大阵仗?
菱角好不畏惧地对着赤环凌厉的眼神,盯了回去,她在手里点燃一柱香,烟雾顺着凤仪宫的屋檐袅袅升起,传到猫妖族人们中间刚好是个信号:月圆之夜起兵。
是月圆之夜,并非当下。
风遥见着她发出信号,便心中一紧,她小声地念着
风遥若是赤环口中那帮手突然出现,我们可连援兵都没有了?
菱角沉默不答,她实是不想错过卦象中那个翻盘的时机,却又害怕自己忍不住提前起兵乱了大计,才出此策。
赤环拿下!
大法师一声喝下,旁边几个毛还没长齐的道童将菱角和风遥拖了下去,明明有法术却不能用,还要被这些小东西摆弄的感觉,怎么想便怎么屈辱。
那就只好不想,她们的眼神机敏中又带着点坚毅,脸正对着的方向也正是凤仪宫的大开着的门口。
而就在凤仪宫正中,一个身段窈窕的女人吊在那里,下面是被踢倒的椅子。她的身子随着微风而频频晃动,那张娇媚的脸上是长人皮面具,但即便透着面具也能看出,她已无了生命的气息。
菱角和风遥一阵惊诧,方才还又是唱曲又是舞的,怎么一转头的工夫,一曲终了,便将自己吊了起来。
对这女子的死,说痛快也说不得,说惋惜更说不得。
赤环妖孽私闯入宫,现又逼死皇后娘娘,按律当斩!
赤环用着单手,徐徐展开他拿在手中的“圣旨”,声音洪亮地念道。全蚕丝的材质,加上玉轴,倒是同旁的圣旨一样,可这字却是大法师自己写的。
菱角不自觉地盯着那“圣旨”上的字看,看似端正,实则透着一股邪气。
待她回过神来,月莺的尸体已被抬了下来,用一块白色的裹尸布盖住,放在不知何时准备好的,雕刻精细的棺椁里面。
菱角恍惚听见,月莺那咿咿呀呀的歌声又再次响起,幽怨而凄婉。这凤仪宫中,除了月莺,除了那些傀儡,确也只有菱角和风遥两个,不得不说,赤环下了一步好棋。
她似乎能预言到自己的命运,在将被斩杀的时候奋起反抗,又因大法师背后那个帮手赶到,加上自己没有援兵,含恨而死。
多少有些窝囊。
她听见楚云在叫她,但声音极小,听不清究竟说了什么。她猛地晃了晃脑袋,将眼睛睁大,狠狠地瞧着赤环
菱角我记着皇上曾在我姐妹风遥的帕子上提过字,遒劲有力,笔锋漂亮,如今这字迹怎么愈发地丑了?
旁人听不出,赤环却能听出这其中的意思,脸色微微发白了些。
风遥见状也拱火道
风遥那字是什么来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赤环混账!
赤环揪着风遥的衣领子起来,在她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个巴掌
赤环大胆狐妖,竟还在此污蔑起皇上来了?
没等赤环真要斩杀她们,菱角便挣脱了那两个押着她的道童,向着月莺被盖住的尸体走去,佯装着一副要哭的样子。
赤环拦住她!
赤环又对着旁边的人下令道。
菱角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着刚刚撒开月莺的,赤环那双青筋暴起的手
菱角大法师让这些小毛孩来拦我,连个老道都不派,这是当真要拦我,还是等着我们提前起兵呢?你可真是长了个好脑子,料定我们要积蓄体力,不敢施法了?
她作势要掀开那白色的裹尸布,却究竟没有下手,又从喉咙间挤出几声哭腔来
菱角只是可怜了皇后娘娘,生得花容月貌,却摊上你这样一个无耻败类的父亲,竟想不开将自己吊在了梁上。
菱角对着那个月莺的尸体,以着极小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念了一句
菱角多有得罪。
随即她又转过身去,对着大法师,和众多道士们,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
菱角实不相瞒,吾尚在流落民间时便与皇后娘娘交好,还救过她的命,此次来凤仪宫,也是皇后娘娘请来的。
听见这话,连一旁的风遥也愣了下。
赤环是极好面子的人。他自诩正义,又是要灭了妖族,要统领天下,但对身边人、手下人,是出了名的好。菱角看向大法师那变得青一阵白一阵的脸,又加快了语速说
菱角你们大可以不信,但娘娘死前可与我们说了,她是被那个身为大法师的爹爹亲手送进的妓院,做着那不足为人道的营生,又被逼着偷了贵族们的法器。到如今,皇帝也是被逼得娶了她,连夫妻同床也未有过……
赤环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赤环气得站在凤仪宫门口喘着。
众人虽不知其中实情,菱角所说的,与他们听风听来的,却大抵都对得上。
菱角我与风遥劝了她许久,可惜啊……
菱角发出一声轻叹,就像是真的惋惜
菱角就是一个转头,跟你们这些人纠缠的工夫,她便走了。身为月莺的生父,你丝毫未关心女儿,只对着我们大呼小叫,可是当真疼惜女儿?可算对得起死去皇后娘娘这一死?
赤环还愣着干什么?杀了这两个妖女!
赤环愈发气急了,向着身旁几个道士命令。
菱角谁敢?
菱角将手臂一挥,她的身体周围出现了一个屏障,她将风遥也拉了进来。刚要冲上去的几个道士,被震得向后一倾。
她继续说道
菱角自古以来,无论犯什么罪,也要先审过再论生杀。不审不问,凤仪宫里婢女又都是傀儡,无法充当证人,只怕皇后娘娘是白死了。
赤环那就押下去!给我好好说,休要再耍滑头!
菱角还未看清赤环那气急败坏的脸,就被两个老道拉着,向着监牢的方向拖了过去,她没有反抗,风遥也没有反抗。怎么拖着,她们便怎么走,都是紧紧地闭着口,再没有说一个字。她们知道,此时离月圆之夜只有三天。
这是个崭新的监牢,没有从前那个水晶的高级,也没有那个来得煎熬。普普通通,竟不像是用来关妖的。
她们以为赤环口中所说的那个帮手,传说中的太后义女就要现身了,但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总之是细细地看过了,押送她们的道士,监牢里面的看守,都不像是那个人。在监牢里躺着,连女人面孔都很少见,更未见过会法术的。没人再要杀她们,甚至没人出来对她们严刑拷打。
狱卒们就只是由着她们,回忆月莺死前的情景,说了什么,他们都是随便地记下来,连反驳也不反驳。
有次菱角正靠着监牢的墙上小憩,便听见看守狱卒们开腔道,“这两只妖也就再快活几天,她们被关进来那天,大法师便得了信……”
这话没说完,接着就是那狱卒的一声惨叫,好像是腿上被谁踹了下。后半句等了半天,也没再蹦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