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菱角睡得很熟,而楚云却在醒来之后就生了病,只好暂且回宫去,叫太医去医治。可太医问他什么,他也不说,毕竟他再宫里的时候也是到处跑,从来不见着老老实实待着,常常一晃神就没了人影,这回只要那人皮面具一摘,回到他本来的样子,就没人知道他曾遛出宫去。
接连几日下来,他的病情非但未见好转,却愈发严重,直至走路开始打晃。皇帝又叫了一位老道来。
“皇子身上可有生来就带的法物,近日可曾离身过?”
“有,有,”楚云近身的侍从阿贵点着头答道,“皇子脖子上常挂着一个红色的坠子,是他生来就有的。曾有修道之人提过,这东西叫血珠,是辟邪用的。这最近……”
“最近皇子去哪,也未告诉我……”
楚云虽然身子虚弱,但耳朵还是灵光的,他靠在床上,斜眼瞪了阿贵一眼。阿贵抽了口冷气,再不敢吭声了。
楚云我能去哪,也不让我出宫,就只得在那后花园闲逛。
楚云叹了口气
楚云这屋内闷得慌。
老道跟着低下了头,拿了一副草药在炉子上烧着,“这可就难办了。生来带的法物啊,就是这人的一部分。血珠离身,哪怕没病,也会有灾哟。不知丢在哪了,更不知去哪找,这后半生……”
“先生口下可积点德吧。”
老道以为是阿贵发出的声音,回头看去。但阿贵矢口否认,“不是我,不是我,宫里怕是谁在嚼舌根……”这人虽是说出了他的心里话,但皇子的小命还靠着这老道救,他又怎么敢对老道不敬。
就在阿贵刚为自己解释着,门口确实传来了一阵声响,像是谁在敲门,又像是什么东西掉下来了。他开门去看,没有人在,只见皇子随身的那个血珠吊坠,正放在地上。
“是血珠!有救了!”阿贵赶忙将地上的血珠捡起来,擦好了送到道士手里。
“谁给送过来的?”
“不知道,屋外无人。”
道士将那血珠挂在楚云脖子上,又给他喂了汤药下去,“无人?皇子最近可是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楚云咳嗽了两声,血珠带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感觉身上的气力明显恢复起来,又坐得直了一些
楚云哪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掉了东西,宫女太监捡去了,哪个不畏惧人说他偷盗?能如此还回来,我便也不追究了。
“是这样的话,那自然是无碍,”老道看着楚云转好,行了个礼便退出了门去,“老道就不打扰皇子了,皇子平日也要多加小心。”他总觉得这事情蹊跷,因为皇子身上不仅是缺了法物,还好像是撞到了什么妖物。可这些年大法师除妖除得紧,青丘那只狐狸想来是法力最高的,剩下,也不剩什么妖了。二来看着皇子的身子,也不像是让妖物伤过,他便没再多言。
就在老道从楚云的屋门出来那一刹,房顶有只通体雪白的猫遛了下去,她偷偷瞄着老道,在角落里打了个寒噤。
菱角是从宫墙外面翻进来的,以猫的姿态。一路上她都是用爪子夹着这叫血珠的玩意,听说楚云病了,她便想到和这东西有关。
血珠夹在爪子上,整个身体连着都会有一种灼痛感,尤其是中途走过街巷,路过那些屠户的铺子,吸血的念头一起,她便有种呼吸不畅,马上要没命了的感觉。还好那念头一消,血珠又只是个红色的坠子。
想着进宫一趟,她还未曾见到楚云到底怎么样了,就在他的房门外等着。可转头一看,却见着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朝着她伸了过来,还将她抱了起来。
“喵喵!”
那人正是在秦安山庄嚣张跋扈的小公主殷思敏,可对着猫形的菱角,她也不认得,反而温柔了很多。她顺着菱角的毛一通摸,弄得菱角差点就想说人话了。
殷思敏喵喵真乖,长得好漂亮啊
殷思敏兴奋地盯着她,就像是捡到了宝一样
殷思敏你在猫族之中,应该也是公主吧?
殷思敏还好有你陪我。
殷思敏这宫里的人都说我嫌我跋扈,表面上把我当公主,捧在手心里,其实没有一个人愿意在我身边的。
殷思敏有点委屈地说
殷思敏还有秦熙然啊,小时候对我那么好,最后还是个叛徒。喵喵你说我惨不惨?
菱角也不敢说话,生怕被当作妖孽抓起来,就只好小声地“喵”了一声当作回应。没想到这一个“喵”,又激起了殷思敏的话痨。
殷思敏喵喵同我说话了!
殷思敏捂住了嘴,惊喜地托起菱角直转圈
殷思敏我见过宫里好几只猫,之前未曾见过你,但我一见你就觉得你比其他的猫长得贵气、好看,你头上还有个红色的点点,很像是西域的发饰……
她将菱角的一只爪子举起来,自己也抬起一只手印了上去
殷思敏你看,我一点也不凶,是不是?我明明很好相处的……
菱角突然觉得这个小公主有点可爱,或许还有一点可怜,可能在宫里,她的确很寂寞吧。她竟然放下了芥蒂,陪着殷思敏玩了起来。殷思敏拿着草去逗她,菱角就配合地扑过去,也不知道是在配合一个小孩子,还是,只是天性使然。
殷思敏你等等我……
殷思敏突然小声对菱角说,然后快步向着远处一个矮矮的屋子跑去。
她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堆小鱼干
殷思敏快吃快吃,我从御膳房偷出来的。你吃完我就得去参加宴会了,今日父皇又得了新的宝贝,要宴请群臣,楚云可以称病不去,我可就逃不过了。
殷思敏那宴会上啊,礼节繁多,动也动弹不得。
菱角听着她的话,不禁想要发笑,这老皇帝的儿女们,果然都是一个样子的贪玩,不喜拘束。可这笑声一出口,却还是“喵喵”的,她索性低下头来,把那些鱼干吃了个干净。
御膳房做的鱼,跟秦安山庄青青做的鱼相比口味更浓些,却不过分。说不上哪个更强一点,是不一样的香,不过菱角的确有些怀疑,青青自幼也在宫中长大,是不是也跟御膳房的学过两手。
楚云的窗户一半开着,作为一只猫,菱角很容易进到里面去。她偷偷地溜了进去,这皇子宫里的陈设就是不一样,光是花瓶就像是名手制成的,或许还是多年前的古董,木制的床和茶几虽然简单,却也都透着写宫内独有的威严和气派。
菱角你可好些了?
菱角悄声进去问。一个没留神,她刚好跳到了阿贵的脚趾上面,阿贵吃痛地叫了一声。他转而看见面前正站着一只会说话的猫,一下子吓晕了过去。
菱角啊?这……就晕了?
菱角探着他的鼻息,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犯下了命案,还好,这人看上去还有气。
正在床榻上半躺着的楚云也吓了一跳,他听得会说话的猫进了屋子,阿贵又突然倒下,多少有些心慌。可他看向屋子里那只猫的时候,看到它额头顶上那红色的菱形,突然笑了出来。
他拍了拍床脚,菱角便跳了上去。
菱角看公子印堂发黑,午时三刻,必将有血光之灾
菱角学着算命先生装神弄鬼的样子逗他,她摇晃着尾巴
菱角这花瓶怎么也值百辆银子吧?不如抵给我,我可饶你一命。
楚云这么没良心的啊?
楚云故意刮了刮她的鼻子
楚云我等了你大半夜,所以才受了寒的。
菱角你自己体弱多病,还赖我不成。
菱角见着楚云戴上那血珠,看起来已经好了大半,便在他床上乱跳起来
菱角不对,你认出我了?
她跳到楚云的腿上,两只眼睛盯着他看。
楚云一把将她揽了过来,抬起她的爪子仔仔细细地看
楚云是你把血珠带过来的?爪子伤了没?
菱角你的才是爪子!看清楚,我这是手。
菱角气不过,将猫爪子变成了人手的样子,举到楚云面前给他看。
“王爷,小心!”阿贵刚刚清醒一点,迷糊中看见猫的手变成了人手的形状,还伸了出去,吓得惊叫起来。他扒着窗户向外喊:“救命……”可“救”字刚刚喊出,他就被楚云用布堵上了嘴,他那焦急,害怕,又说不出话的样子,像极了村口被人打趣捉弄而无可奈何的哑巴。
菱角这是你在宫中的侍从?
菱角探着脑袋过去看
菱角之前我被追杀的时候还见过来着……
这一探脑袋,阿贵又被吓晕了。菱角竟然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一个皇子身边的贴身侍卫,看见只猫就吓晕了,怕不是宫中的侍从守卫们都是如此,看起来强壮,实则都是花架子。
菱角不是,这就晕了?那……要是这样呢?
菱角变作她平日里在秦安山庄出现的样子,穿着一身粗布的裙子,坐到楚云那精雕细刻的茶几上。
楚云也笑了起来
楚云要是这样,你就直接靠着吓人,出去篡位夺权算了。
他径直说出来,却又直感觉到自己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扒着门缝看外面,见着没有人出现,他才安心了。
走出屋门的时候,菱角还是变作了白猫的模样,跟在楚云后面,蹑手蹑脚地顺着门边溜出去。这是她第一次来这宫中,不懂这宫里的规矩,但隐隐地感觉到皇子的屋子里跟出来一个不知名的宫外女子,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宫中平时还是有些人在的,但这皇帝设了宴席,宴席上一热闹了,旁的地方自然就安静了许多。楚云也不敢带着她到处跑,生怕那些吃着官粮的道士们发现了菱角。不过,他给她看了自己每次遛出宫去的那个地方,是一个暗门,他小时候在宫中乱闯乱玩发现的,要把身子蜷起来才够一个人出去。
后来,他听闻有妖孽被押到宫中受审的时候,身上法力尽被废掉了,却突然从宫里消失了,道士们后来布下天罗地网来找,也未曾找到。楚云暗想着,这东西可能就是那时留下的。
楚云我差点忘了,你也是妖精,我不该说妖孽……
菱角用爪子捡起地上一撮杂草,向着楚云身上扔过去
菱角我都当了这么多年人了,也是现在才变回妖的好不好,我看你像个妖孽!
菱角不过嘛
菱角看着墙边上的那颗老槐树,就跳了上去,仰着脑袋
菱角当妖也有当妖的好处,我要是想越出这宫墙,连猫洞都不用走,爬上这槐树跳出去就行了。
楚云也学着她的样子往上爬,可刚扒上老槐树的边,他就顺着上面坠落在地,将腿上磕了个口子。血液就顺着那口子,一点一点渗了出来。
要命的是,这血液的颜色、气味,没有一点不诱人的。更要命的是,他身上还带着血珠。菱角试着闭上眼,念起咒语,尽量不去想那鲜血的滋味,却还是心里痒痒,头上剧痛。
楚云你……不会吧?这就是个小口子,我给你去找新鲜的血好不好,这可不能……
楚云往后缩了缩。
剧烈的头痛,带得五脏六腑也开始痛,菱角的指甲扒在宫墙上,划了一个深深的道子。她喘着粗气,趁着自己身上的力气还没消失,她顺势从宫墙另一侧划了下来,到了宫外去。
菱角好好回去养伤……
她冲着宫墙内喊了一句,便迅速捂着心口,朝着更远的地方跑去。刚刚苏醒的,被堵了嘴巴的阿贵也迅速赶到,发现了倒在地上的楚云,只当他是病没好全又晕倒在地的,连忙将他扶起来。至于刚刚会说话的猫,他还心有余悸,却也不敢再和楚云提起。
乌云在宫墙上空聚集着,是大而灰的一团,旁边还有一些更小的云团,它们就像是受了潮的棉絮,不复新时的松软。黑灰的云朵很快弥漫了整个都城,中间还不时地有闪电劈下来,路边的花草暗淡了,楼阁的背景也暗了,老天爷好像在酝酿着一场大雨。
那只猫急促地喘息着,离宫墙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