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以了。。。”
“你的手腕好细呀。"玉笙心尖一软,男生竟然轻轻揉起她的手掌来。她感觉着,他的指尖滑过略微凸起的筋骨,抚过血液静默的脉络。她细细品味着。
“漂亮的玉环呀。是檀郎所赠吗?"
"我,我哪有。。。男朋友什么的。"腿脚软绵绵的,她这一路磕磕绊绊。“
男生的右手没比她的左手大多少。手背甚是白净,掌心却满是习武磨练出的硬茧。自己那只瘦小的手像一只藏进山洞的小鹿,四周是温暖而坚实的庇护。
真是温柔。她的手几乎昏昏欲睡了。
他不敢用力,生怕硬茧会弄疼她柔软的手。他轻握着,甚至是护着,仿佛掌心不是姑娘的手,是雨后的柳絮,含羞的花苞,是立春单薄的阳光,山涧温柔的流水。
他不能食言。要为了那人,保护所爱的一切。
听着旁人的长吁短叹,看着脚下一块又一块的石砖,手掌末端的温热和玉环的清冷,像她此刻无限向往又万分忧虑的心。
茗君,你这个色鬼,快教教我该如何是好!
朦胧的视线里,茗君正和她身边的白湔笑闹。她仿佛没听到玉笙的问话,一手扯着白湔的袖子,一手托着摇落的发簪,云鬟教香汗打湿了,柔软地卧在她红润的脸颊上。
玉笙不甘心,又追问了一遍。茗君转回身要答复她,腰间被他一点,娇躯一颤,又笑着打回去了。
"小心台阶。"
茗君让我小心台阶?
足尖一阵剧烈的痛楚,身体也向前毫无反应地跌了下去。她被台阶绊倒了,还好男生只上了一级,让她胡乱摸索的双手有了抓处。
"小黑呀,你怎么回来这么晚?"台阶尽头的大殿上响起一个温婉的女声。“哇!天玑大人,摇光妹妹,你们快来看呀!"她急匆匆地跑开了。
“你还挨个叫!?别太过分啊你!"男生气急败坏地嚷着。他叫唤的时候,玉笙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也共鸣般,麻酥酥地细痒。神情恍惚间,她轻轻攥紧了双手,摸到了一个金属一样的方块。“你喜欢我的腰带扣?你如果不穿男装,应该用不到吧?"
手背上一阵暖意,王密探用指尖托起她的手,缓缓递向身后。“手。。。还给你。"
“哇啊!!对对对对对不起!!"玉笙羞得脸颊通红,慌忙抽回双手,却不小心又向后跌倒了。
"看姑娘手腕上的玉环,是陈大人的千金吧。" 玉笙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用来肩上有人强力地稳稳托着。
"开阳队长,您回来了。"刘密探向玉笙身后那人行礼道。玉笙又红着脸跳开,向那人胡乱行礼,口里嚷着抱歉。“没关系。希望我这一身黑火药,不要染了玉笙姑娘的裙子啊。”
她缓缓看去,那位开阳队长盘了发髻,留着短须,一身破破烂烂的粗麻小褂、束腿长裤。若不是他背着一柄绛色长弓,腰间插着数只竹筒,斜挎的箭袋里满是火矢,玉笙真以为他是来送外卖的大哥。
“开阳先生是我们的火器大师。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军械所的长官呢。”
玉笙转身看时,方才那名女子已经用手臂环住她。这名二十几岁的大姐姐忽闪着长长的眼睫,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她的“导游”。
“玉衡队长,倘若寺丞大人见到你口脂花钿眉黛一应俱全,颈上垂了璎珞,披风是凤花锦,还梳了个惊鹄髻,会不会——”
“人家也是女生呀!女生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理所当然呀!”玉衡小姐鼓着腮帮假嗔道。
问话那人低伏着身躯,隐藏在点缀着银色云雷纹的玄色披风下。头部用白绫层层包裹,脸面掩了一只刻着六十四卦中坤卦的桃木面具。不见手臂和腿脚,只有一柄短刃挂在腰带上竖直垂在他身前。
“这位先生。。。怎么不说话了?”玉笙好奇地探头打量他。
“这位是【天玑】。”玉衡答道。“特别神秘的人呢。平日话很少的。方才说那么多,我看应该是把今天的量都说完了。”
“额。。。根本不认识。"玉笙盯着他晋袍上那个繁复的字体看。“这是秦汉时用的文字,叫【篆】。"玉衡小姐打了个响指。
“但他也是我们其中任职队长最久的前辈,”开阳抱起胳膊,“上一代队长只有他一人了。实力强大,经验丰富,大家都很尊敬天玑先生。”
“那,上一代的其余队长呢?”玉笙问罢,几人仿佛商量好了,都沉默不语。
“都殉职了呀。”一个男声在头顶响起。玉笙抬头去看,那人蹲坐在房梁上 一袭白衣素袍,同样的一片星空,一个正楷“天权”。
与众不同的是他的大斗笠,将他整张脸面悉数隐入阴影。他见玉笙看来,伸手捏起帽檐。她以为冒犯了他,但天权却向上抬起了帽檐。
“看清楚了吗,小姑娘?”天权眯起眼睛,向她淡淡地笑了笑。“我的脸,不算难看吧。”
跟着父亲阅人无数,玉笙清晰地品味到他声音的戏谑,像夏天吸食树木汁液的蝉,为偷走别人的春天而洋洋得意。
“天权先生。”刘密探首先开腔。他忽地抬头,红着火铳一样的眼睛。“请下来说话。”
玉衡小姐背着手,握住他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头。
“天权队长。”
房屋猛然地动山摇。漆黑的裂纹在地板上疾速蛇行,尘土雨幕般坠落。开阳撑起披风,将玉衡拽进去躲了。她便撕下披风,刘密探接过来盖了玉笙。
横梁塌了一根。天权躲闪不及,径直摔在地面上。
裂纹和尘土的中心翻涌着云雷纹。天玑的面具赫然呈现【死卦】。
“我记得。。。前几日的袭击事件正是你的分队负责。。。"天玑队长的语气波澜不惊。“但是你似乎还没有呈递报告。。。”
一切重归寂静。几人挑开堆满尘土和木屑的披风,天权揉着脑袋,撑起身体。他拾起斗笠,扑去灰尘。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他僵硬地挥挥手。“那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拂袖间,玉笙瞥见他衣袖里藏着一只刀柄。
刘密探将刀狠狠地插进地面,扶着刀柄艰难地坐下来。
“上一代天枢队长、天权队长,分别是他的恩师,和父亲。”
这是天玑队长的最后一句话。
天色阴暗。泛起小雨来。
“我去工作了。”刘密探握住开阳伸出的,缠满黑色白绫的大手,借力站起身来。“麻烦大家了,对不起。”
他快步向屋外走。玉笙想追,被玉衡牵住了。
玉笙仔细看他,他的双肩正不住地颤抖,他所走过的地面上也散落着两行光斑。
“我告辞了,玉衡小姐。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玉衡温柔地捏了捏她的脸颊。“要告别,为什么不和他讲呢?”
见她一下子脸颊绯红,玉衡小姐勾起嘴角。“没关系。别看我们是大理寺,其实工作也没那么冗杂。很闲的。”
“那我也走啦。神卫军那边有个好东西。我去看看。”开阳队长说着,迈步就走。
“你站住。”玉衡唤道。开阳一个激灵钉在原地,迈出的那条腿悬在空中,不知如何是好。
玉衡小姐笑着指指地上那截横梁。
“天玑队长方才翻窗走了欸。”玉笙也来凑热闹。玉衡小姐是个腹黑!她暗自好笑。谁让她也是呢。
玉笙坐在门槛上听雨。雨声叮叮当当,和屋里的木工活一样。
她抱着双腿,将脸颊埋在膝上。一滴雨跃上她的鞋尖,打湿了那丛花枝。淡粉的桃花便红了三分,在微冷的四月绽开一点暖春。
我今年十五,他十八。。。等他加冠,我却不算年轻了。。。
又是一滴雨,让桃花太红了,再一次眨眼便要逝去了。
一声惨叫刺破雨幕,惊醒了她的美梦。
“吵死了。堵上嘴。”刘密探的声音懒散地响起。
此后的半个时辰里,身后隐约着阵阵叫嚷,仿佛云层里滚动的雷霆,阴沉着死气沉沉的铅灰,惊得玉笙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有人哼着歌走近,她抬头看去,是他,正在檐下用雨水洗手。她定睛一看,他双手分明沾染着大片鲜红。几滴血水向她的腿迸溅上来,她一跃而起,向另一侧战战兢兢地挪去。
她只是不住地打着寒噤。
“怎。。。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吗?"玉笙死死地盯着他的手。像女孩一样温润如玉的手此刻正像红鲤鱼般戏水。
"这也是没办法,那些人的嘴比一些戍边军还严。我也很不愿意沾血的。"他察觉到了,向玉笙笑笑,脸颊上还留着飞溅的血花。
玉笙熟练地挤出一个假笑,和用来敷衍老爸和他同僚的如出一辙。
他偷偷在一个和别人聊得热火朝天的人的衣襟上擦了手。
“该谈正事了。”天玑先生悄无声息地立在两人身后。唤起刘密探后,那张面具转向玉笙,“陈小姐,请回吧。”
她也自知应该避嫌,听话地离开了。临跨门槛时,她回头远远望了一眼。刘密探被众人围在中间,面红耳赤地吵着什么,玉衡小姐甚至还拦腰抱着他,笑嘻嘻的。
两人真的不是情侣吗。。。
玉笙踏着涟漪离开了。回过神来,她正立在一户人家的踏跺上。
他藏着秘密,她也藏着秘密,大家都藏着秘密,像石缝里的那株杂草,蜷着叶片,护着上天施舍给自己的那颗雨露。
但无人知晓的是,雨露人人都有的。当她领悟的时候,也是她变得坚强、挺起身体的时候。而那,也是那颗雨露从她指尖滑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