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翻着白眼,瞟着相互无言的两人。"小姐第六次去牵玉笙姐姐了,不过第七次被甩开了。"
她今早是被冻醒的。自己身上没有被,转头看那两人,却将被子裹了好几圈,想必是缠绵了一整夜吧。
"你都牵了一晚上了,还没牵够吗!"玉笙压着声音嗔怪道。
“我,我也没想到,会以那个姿势睡着嘛。。。"茗君堆着笑,围着玉笙打转。“酒后乱性,酒后乱性,我真的是临时起意。。。"
“你还想蓄谋已久?"玉笙瞟了她一眼。"不不不,我,我的意思是--"
"下不为例。"玉笙抱起胳膊。“不准和我枕一个枕头,不准和我盖一床被子,不准动手动脚动嘴。做不到的话,我以后就不留宿了。"
“行,行,行,都依你嘛。" 茗君垂着头,一幅失落的样子。
岁岁回想起那副场景。茗君握着玉笙的手腕,一手一只,身体侧倚着
“。。。"玉笙轻轻将头枕上她的肩窝。“都怪你,害得我一夜都没休息好。酒水又洒了我一身,还没来得及洗呢。"
“。。。我下次一定对准些。" “没有下次了!"
"小姐,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岁岁亮着眼睛。“噗。你在自己家里,对谁这么客气啊?"茗君笑道。
"那个,你和玉笙姐姐,是不是可以说是。。。"
“是什么呀?不要卖关子啦。"玉笙也为她的天真可爱勾起笑容。
“。。。[断袖之交]啊?"
两人的笑容凝固了。
“谁教你的啊?!"茗君赶忙横腰拦住气急败坏的玉笙。
“。。。这不是用来形容大家关系好的词吗。"岁岁被她吓得跌下来,眼睛湿漉漉的。
原来是一场误会啊。
"。。。可以是,当然可以是。"玉笙半蹲下来,笑着将她拥入怀中。"“对不起啦,姐姐错怪岁岁了。我们的小可爱怎么会那样想--你向谁竖大拇指呢?"
玉笙顺着她的手臂看去。拇指的尽头是茗君半红不红的脸。。。怎么?还想向我开炮不成?"
"又是你!!!封茗君!!!我看岁岁还是到我家去住好了!!"
“我错啦!不行呀!玉笙,我们姐妹雌雄同体,不是,同气连枝呀!你拆散我们就都活不成啦!"
“啊啊啊一-!"
半夏用肩膀顶开房门,踉跄着跌进来。
"。。。累死我了。"她将两只满当当的竹篮抬上桌面,靠着门板瘫坐下来。
“方才小姐传信来,说是领了个可爱的小朋友来吃饭。"半夏一面打着嚏,一面掏出袖子里的纸条来看。
“半夏姐--!"门外跌跌撞撞跑来一名小侍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小姐又传信说不回来啦!" “是那个小朋友不来了,还是--"
"小姐也不回来啦!半夏姐,你不要哭嘛,气还没喘匀,伤身子哩!"
"玉笙。。。"茗君侧躺过来,面对着她。"半夏小姐真的不会生气吗?"
“。。。我好好赔礼道歉嘛。"玉笙歉笑着。她忽然假装严肃地横了茗君一眼。“我不过是在你这里暂住两天,怎么搞得我离家出走一样。"
"就怕半夏小姐以为不是离家出走,是那个呢!" “别以为不在一个被里,我就踢不到你了!你不是说有事吗?快讲。" “嘘。。。"两人一齐探头,岁岁正酣睡,鼻尖微微颤动,像是做美梦呢。
“你当真要听?"茗君收敛了笑意,直视着玉笙的眼睛。“这可不是睡前故事。" 玉笙坚定地点头。
“四年前,我父亲去边塞探望戍守的军士。。。
“边塞。。。" 男人攥紧了马缰绳。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行军戈相拔”,这是胜者的边塞。男人只得趁着夕日倾颓时施舍给他们的余晖,才能从残破的甲胃上略看一眼金色,从满面尘灰里细寻一抹血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这也是胜者的边塞。这里一片死寂,没有人语,没有乐舞,没有呻吟,只听得几声不知何处飘来的饿得干瘪的马嘶。
“又吃了败仗。。。"这里曾经的长官已经战死了,他的副官也战死了。幸存者随手将他扣了顶长官的帽子,他便只能被迫将腰板挺得比他们直一点。
“最近根本就没有赢过。"这里竟然还有一名医生。他空着手来查看半睁着眼的伤者,走了,叫了几人,抬回来两根带着残破旗帜的旗杆。曾经那个鎏金的正楷“宋"字,在地面上灰头土脸地拖着沉重的步子。
男人皱了皱眉,转过身去。
他是奉命前来慰问前线的军士的。边境也有小镇,有集市,他的小姑娘还嚷着要他带礼物回去。可他一路走来,在断壁残垣里过了白天黑夜,再走还是废墟。
对汴京的人们来说,这不过是一场又一场失利。但对这里的人们来说,这是国破家亡。他们眼里的大宋,墙倒了,房顶掀了。
路途很寂寞,但他真的做不到让尸体回答他的问话。当他再一次悲悯地抱起一具孩子的身体时,他心头一紧--有风!边塞虽然有风,但那是席卷着狂沙的暴虐之风;而抚过自己的脸的风,干燥却纯洁。
他几乎抽断了马鞭,纵身撞进医生的小帐。
"这孩子结实地中了一箭。。。先生。。。我们只剩下这些药了。"医生躲闪着男人的目光。当他再次瞟向那支长箭时,怔了片刻,转身从屋角刨了个坑,挖出一只小皮匣。
“妈的。"医生接过孩子,叫男人又扯过几张裘皮,轻放上去。“是我们。。。"
这时残存的军土都围了过来。他们见男人骑着大马就闯进来,个个都不服气。挑飞门帘,医生在众人沸腾的目光里将捣碎的药汁敷上孩子的箭疮。
“刚埋的那人,不就是死于箭伤吗。。。"一人将牙咬得咯吱作响。
"那个小孩不是我们的!是辽人,是蛮狄!"一人抄起木拐,劈头砸向他们。"长官“抢进来,先让他吃了一记重拳。
“你们连人都不是!放那个屁作什么!"他瞪圆眼睛。“打不死辽人,拿小孩子出气!你们有脸穿着宋人的衣冠,我没有!"
军士们哑了火。一个咒骂着踹碎了帐篷的木棍,一个转身大踏步离去,还有一个径直瘫坐下来,面如死灰。
“这孩子。。。真是太幸运了!"医生惊喜地嚷道,又急忙压下声音。“至少能活下来了。"
"真是谢谢你了,先生。"男人躬下身深深行礼。医生回礼后一声长叹。“我只是弥补过错。"
“这孩子真幸运。。。"“长官"呆滞地咀嚼着这句话。“活下来了。。。唉。"
孩子又躺了几日。男人每天来和医生一起照料。"长官"有时来问问。其他人则是视若无睹。“先生,"给孩子简单擦洗过的医生向男人招手,“这是个女孩子。"
话音未落,女孩缓缓睁开她的眼睛,清澈如春水。她又合上眼,空气中散扬的尘土让它们染了污垢。"怎么办?给她收拾收拾吧。" "。。。我家里也有个姑娘。" “我也是哩。十三岁了。还是一脑袋金发呢。" “噢,那确实很不错,头发很好看。"
两人忙活了一整个白天。夜里,只穿着衬衣,剩半截的长衫绾在腰间的两人牵着一身粗略缝成的裙衫的女孩,慢慢地,坚定地,踏入那些人的圈子。
女孩披着长发,月白色的漂亮瞳仁。长官轻叹了一声。“好久没见过月亮了。"
“是啊,一看到月亮,就想到了好多;一去想,就待不住了。"
第二天,男人孤身带女孩前往辽人的军营。
“在这里的大辽人都是战士。"统领起身离座。“不是战士的就不是辽人。你们请回吧。" 女孩不知道听没听懂,一直仰头盯着男人看。女孩坐在马背上,男人牵着她回到关城。
“先生,你带她回去吧!"医生半蹲下来,轻轻握着女孩的小手。“我们不会对她好的!更不要说都是男人了!"
“长官”倚着木桩坐着,静静地望着女孩。“后会有期。"
男人向众人行礼道别。
"这是她的,别忘了。"长官"送上前一对染了尘土的锦囊。“说不定能找到她亲人。" “带她逃离这里吧,不管她是什么人。"一个军士凑过来。“回汴梁去,下江南去。。。" 医生缓缓上前。他递给女孩一只精巧的木盒。
"您这是?!""我女儿曾叫我在集市给她带礼物回去。" “去吧。"长官转回身,招呼众人修缮旗帜军械。
“有这样的人物在。。。"他远远望着一大一小两只斜影,"至少让我死在战场上,好歹到下面能吃道者院的官响。"
女孩从男人的肩头向后眺望时,烟尘零乱,红日倾颓,血色溢满孤城残垣。一支旌旗劈开落霞。余晖中,渺小的旗帜像太阳上的一颗黑点。
低声压抑的啜泣打断了茗君的讲述。“茗君,不哭呀。"玉笙轻唤着。
"不是我。。。"茗君的眼睛反映着清冷的月光。“岁岁,不哭呀。"
哀伤涨满岁岁的眼睛。她发髻上那支荷花簪闪闪发光。
“父亲到家之前就已经向家里寄信说了这一切。"茗君一手抚在岁岁肩上,一手一轻一重地揉捏着她的手指。“我还记得他们是晚上到家的。灯火很昏暗,母亲抱着她下车时,我只能看见一个圆滚滚的肉球。"
玉笙笑了。“她现在可很匀称呢。 我之前怎么没见过她?你不是本地人?"
“我是因为任职才和父亲一起来的。母亲身体不好,待在南方更合适。至于岁岁,我父亲亲自教她汉人的语言,读书写字,还为她闭关了三天起了名字。"
“是什么嘞?"玉笙两眼放光。这比随手翻了一页书起出名字的自己爹强太多了。
"名是母亲起的,叫岁岁,至于字嘛。。。霞。"茗君搔着后脑勺。“有点不合适吧。。。这么小的女孩叫霞儿?" “。。。伯伯总有他自己的想法。"玉笙寻向岁岁。“你也这样觉得对吧。" “我。。。都好啊。。。"岁岁垂着头,脸颊红得发烫。
"母亲教她穿衣打扮,做饭玩游戏(弹她额头的笙:玩也要教,小笨蛋~)。她可聪明了,一学就会,十一岁就帮父亲算账了,算盘比我用的熟练个一百倍。除了一件事。"
“什么事?小天才岁岁还有学不会的事吗~?"她搂着岁岁。岁岁听闻,立刻脸红了。
"她五音不全。"茗君挑眉。"而且手残,做女红会把自己戳成筛子。" 玉笙嘻嘻哈哈地贴岁岁的脸颊。"小姐~!你说好了不揭底子的!"岁岁娇嗔道。
“嗨呀~"她摆摆手。“底子这种东西就好像三围和胖次的颜色,日子久了总会知道的。还有,要叫姐姐。"
“什么破话!"玉笙面红耳赤。“你一个书香门第的小姐也说得出口!岁岁没被你带坏真是神了!" "小姐~!"从玉笙的被窝里拱出来的岁岁高兴地嚷道。“玉笙姐姐是纯白色的~!"
"。。。两年前父亲来任职,"茗君揉着还在发痛的脸,哄着哭起来的岁岁,“母亲想留下继续办学堂,他原本想让我们留在她身边,却被她赶回来了。京城更适合孩子们成长,你就别瞎操心我了。给两个孩子养得白白胖胖,寻一门好婚事。专心任职教书,不要分心。常给我来信。这是她的原话。"她扬起头,轻轻阖上眼睛。“哼。除了寻婚事,剩下的我都赞同。"
“你刚来时她不在,是被母亲叫回去了,说是有惊喜礼物。"她戳着岁岁的脸蛋。“这个小傻瓜一引就上钩了,还以为是有好吃的,结果是和母亲学书的一个男孩,见了岁岁的画像便吵着要娶。她也有点想念,便半是捉弄半是真情地让她回去住了半个月。"
“结果他看到的是我刚来时的画像啦!"岁岁无奈地笑。“我告诉他我已经十三岁了,但是那个孩子竟然又说,以后他长大到十三岁再娶。。。
“真是个小色痞啊。"玉笙对他的雄心壮志还是挺欣赏的。
“但是。。。我不知道应不应该问。。。"玉笙忽然支支吾吾起来,还不时瞥一眼岁岁。“抱歉。。。”
“我会把她被亏欠的,全都弥补回来。”
茗君给岁岁轻唱着慢曲,抬眼看了一眼玉笙。她的眼睛也同样澄澈,却湿着眼睫,像拥着秋霞的一轮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