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门没锁，灯开着，梁彦在狭小的卧室里一瞬间无所遁形，江嘉叶喊他的一声卡在嗓子里，没了声响，梁彦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只是甫一低头，看见了自己赤裸的上身，他才想起来，他的后背，都是被折磨摧残过的痕迹，孩童时留下的痕迹，这么多年都没有淡去。

现在都摊在江嘉叶面前了。

梁彦没敢回头，只是有些慌乱地抓到衣服套上，把那些见不得光的过去都遮掩在衣物下，他也说不明白心里头的慌张与害怕来自哪里，他只是下意识地想掩盖，不想让江嘉叶看见。

你别看，我的过去，你不要看。

穿上衣服转过身的时候江嘉叶依然站在门口，梁彦不敢看他，不知道那张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

他别扭着脸盯着江嘉叶脚边的一块地板，手指在身后抠着自己的掌心肉，半响，他听见江嘉叶对他说，换好衣服就出来吃夜宵吧，煎饼都热好了。

梁彦稀里糊涂地出了房间，稀里糊涂地吃了煎饼，稀里糊涂地看书，最后关了灯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才想到，江嘉叶明明看见了，可他却没开口问他，他还是平时的样子，平和又淡漠。梁彦想着想着，身边的床垫突然微微往下陷了一点，他睁开眼睛，看见眼前模糊的轮廓。

是江嘉叶。

他坐在自己床边，没说话，梁彦往床里边挪了挪，单人床窄，睡两个人很勉强，梁彦整个背都贴在墙上了，江嘉叶才勉强能躺下来。梁彦分了一半被子给他，江嘉叶躺在自己身边，近得梁彦在黑暗中都能看清他脸的轮廓。

躺上床的江嘉叶还是不说话，直到梁彦以为今晚江嘉叶是不打算出声了的时候，他突然翻身抱住了自己。江嘉叶环住自己，用力得好像要把自己按进他的胸膛。梁彦任由江嘉叶抱着，隔着薄薄的胸膛，透过血肉，他听见江嘉叶稳健的心跳，他还听见他哥哥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说，彦彦，不怕。

——遍体鳞伤的少年在黑暗里相拥，好像抱住了彼此，就是抱住了全世界。

“即使后来我们都遍体鳞伤，可我也没有后悔遇见你，也没有后悔爱上你。”

等到街上十家人九家都贴上了红艳艳的福字和对联，小卖部门口的纸箱里开始卖廉价的炮仗鞭炮，梁彦才意识到，这是要过年了，已经在这里待了快大半年，时间走得好快，裹挟着所有人跌跌撞撞，身不由己地往前走。

高三学生被压迫得狗都不如，放假晚开学早，一片怨声载道，江嘉叶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考完期末考领了成绩单，背着书包就带着梁彦回家过年了。

梁彦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过年是什么感觉了，也不知道过年该有什么样的气氛，以前爸妈还没离婚的时候，梁棠华还是会在家里准备些酒菜，等男人回来，虽然每次等待都落空，梁棠华就发疯把碗筷都砸了，梁彦那时候小，馋吃的馋得厉害，忍不住去捡掉在地上的肉片吃，被梁棠华扯着耳朵打。

后来两人终于离了婚，过年这种事就从此消失在了梁彦的人生中，梁棠华晚上去夜场玩，梁彦就被一个人扔在家，饿肚子也得忍着。

虽然明知道在这里过年也不会有多么好，但梁彦心想，这次有江嘉叶了，至少还是会有所不同的吧。

过年江升荣和梁棠华都不用出去上班，不过所幸江升荣不是趁着年假在卧室里睡觉，就是出来找朋友喝酒，待在家里的时间也不多，梁棠华除了照顾两个孩子的一日三餐，也跟着新认识的隔壁家女人出去串门，家里倒也还是和从前一样安静。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梁棠华在家里准备了饭菜，说一家四口一起吃热热闹闹吃个饭，说是一家人热闹，也不过是江升荣一个人在热闹，二两黄汤下肚，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都敢吹嘘，梁棠华边听边笑着给人倒酒，像是真信了男人嘴里天花乱坠的牛皮。

梁彦埋头吃饭，心想吃完了这碗饭他能不能就走，与其在这里听毫无营养的废话不如回去看看书，他偷偷看了看坐在身旁的江嘉叶，猜测他也有和自己一样的心情。

“我当初和二哥做生意……走南闯北的赚了好多钱，见过大世面！……”江升荣满脸通红，大着舌头也还在努力说着他光辉的“当年”，边说边给自己倒酒，瓶子里却半滴水也没有了。“没了？……妈的扫兴，老子正喝得高兴……彦彦，彦彦！去，给爸买瓶酒上来！”江升荣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皮夹，抽出纸币拍在桌上。

他们家住的是这破楼的第一层，隔壁那条街有家烟酒杂货店，老板是个四十几的单身汉，一个人吃住都在店里，过年也不会关门，梁彦愣了愣，他看着桌子上的钱，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江嘉叶站了起来，拿过钱，说我去买。

让他去！江升荣猛的一巴掌拍在桌上，胳膊上的青筋跳了跳，老子让他去买他就得去，你别管，妈了个巴子，吃老子的住老子的，让他服侍服侍老子，还敢不愿意？

就让你去买，梁彦没抬头，但他能感受到江升荣有些压迫的目光，以及身旁江嘉叶越来越紧绷的身体，梁棠华有些害怕，推了梁彦一把：“彦彦，快去呀。”

在气氛紧张得快要到达顶点的时候，梁彦站了起来，他从江嘉叶掌心里抽出那几张被他哥攥得都有些潮湿了的纸币，无声地看了江升荣一眼，我去买，我服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