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江嘉叶身上好多伤，可是都不及那个冒血的豁口令人心惊，来不及收拾客厅一地的狼藉，梁彦翻出了江嘉叶床底下的药箱，在江嘉叶的指点下简单给他处理了伤口。

江嘉叶好像对这种事很熟稔，让人忍不住多想这样的事是不是家常便饭，他靠在床头，疼得直咬牙，也不哼出来一句。

经过这么一闹，天都蒙蒙亮了，梁棠华夜班下班回来的时候看见乱七八糟的客厅都傻眼了。她看了看被砸得几乎不剩什么了的客厅，又看了看江嘉叶一身的伤和毫发无损的梁彦，没说出什么话来。掏出钱来让梁彦带江嘉叶去医院，自己打电话给学校请了假。

出了门，梁彦原本想叫辆三轮，但担心梁棠华给的看伤钱不够，只好骑了梁棠华放在楼下的自行车，他不会带人，摇摇晃晃的，他掌着龙头的手捏得发白，才勉强没带着江嘉叶一起摔在路边。江嘉叶坐在后座，单手虚虚扶着自己的腰，他一声不吭，也没有对自己稀烂的车技发表什么意见。梁彦头一次感觉是自己在照顾江嘉叶。

只是这种感觉到了医院就消失了，江嘉叶像是知道梁彦没办法和医生交流，自己强撑着去挂号就诊，没再让梁彦做什么。医生给江嘉叶处理伤口的时候梁彦就坐在后面的木凳子上等着，他看着医生给江嘉叶消毒，看江嘉叶被双氧水疼得捏紧了拳头，胳膊上青筋跳起来。

他想去牵江嘉叶的手，想摸摸他的胳膊让他放松，想让江嘉叶捏自己的手来转移注意力，可梁彦怎么也迈不出那一步。

他能感受到江嘉叶对自己的善意和好，但他做不到回应，怎么回应，该怎么做。他今天抱江嘉叶是他下意识的动作，也是最大的努力，他现在再难迈出一步，就像他面对江嘉叶依然开不了口一样。

江嘉叶好像把他的壳敲开了一道缝，让阳光照了进来，可是这道缝还太小，他出不去。

处理完伤口又开了一些外用的药，外面的天已经大亮，江嘉叶说回去吧，收拾收拾书包，去上下午的课。梁彦低头数了数剩下的钱，突然想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当他领着江嘉叶走到一家饭店门口时，梁彦好像看见他哥笑了笑，他说，阿彦，你想请我吃饭吗？

太阳光照射下来，落在两个人身上，江嘉叶额头上贴着纱布，嘴角的淤青那么显眼，两只手掌缠着厚厚的绷带，可是他对自己笑得平和又温柔。

江嘉叶和自己一样满身污泥，可这不妨碍梁彦觉得，他生来就该站在光里。

客厅里的茶几和摆设第二天就换了新的，江升荣酒醒了之后做回了人，罕见大方地掏了钱，购置新的家具，这里面带着几分向梁棠华示好反思的意思，毕竟俩人也才结婚不久，他也不想在新媳妇面前露出自己暴力的一面。

梁棠华的态度也耐人寻味，只说是男人喝多了酒，发发酒疯罢了，自己一个女人家明白的，于是这事儿在两人三言两语之间就翻了过去。

梁彦明白他妈的意思，这江升荣就算家暴，也没家暴她不是？打的反正是自己的儿子又不是梁彦，她能多说什么？况且她已经花了钱给江嘉叶看伤，仁至义尽啦，差不多就行了，这日子还得过呢。

没人再提过江嘉叶的伤，没有人再问过他，这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江嘉叶什么也没说，只是每天晚上沉默地给自己身上擦药。他手被碎玻璃割得有点厉害，那天去医院医生拿镊子夹他伤口里的玻璃片都弄了好久，手上也缠了绷带，每天晚上得上药。

他手不方便，都是梁彦帮他弄的，梁彦每天晚上都要花将近一个小时给江嘉叶换纱布，然后他发现了江嘉叶在吃药，没有见过的药片，放在撕了标签的白色药瓶里，江嘉叶每天都要吃。

江嘉叶对他说，那是维生素。

说这话的时候他看着梁彦，浅浅地笑，嘴角的破皮还没好，看上去有些滑稽，江嘉叶最近经常对自己笑，眼神里有从前没有的温度。

他手伤了，抄笔记写作业什么的都不方便，梁彦想帮他，却没办法说出口，只好每天晚上陪着江嘉叶坐在书桌前，看他艰难地握着笔，动作缓慢地写字。

那天的变故之后家里又恢复了平静，他们上学早出晚归，晚上回到家也见不到梁棠华和江升荣，生活好像重新回到了之前的平衡，只是梁彦每一次看到江嘉叶身上还未褪去的伤，就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噩梦，都是将来随时可能会再现的恐慌。

他和江嘉叶都是感情不会外露的人，只是梁彦是把情绪装在沉默的壳子里，不让外人看见，江嘉叶则是好像无所谓一样，一副并不甚在意的神色，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们沉默地待在一起，和以前一样，又好像已经不一样了，梁彦跟在江嘉叶身后去上学，跟在江嘉叶身后放学，坐在江嘉叶旁边写作业，躺在离江嘉叶只有半米远的床上睡觉。

他们从夏天一起走到秋天，再从秋天一起走到初冬，梁彦自己带过来的衣服已经不能穿了，江嘉叶让他换上之前替他买好的过冬的衣服。

江嘉叶身上的伤好了很久了，那些青紫淡去之后没有在少年的肌肤上留下痕迹，只是额角的那个豁口，愈合之后还是留了疤，小小的一个倒三角形，永远地烙在江嘉叶的额角，说明显也不明显，头发长一点的时候，能把它盖住。

江嘉叶看他套上明显厚实一点的羽绒服，满意地点了点头，说这里的冬天很冷，要多穿一点。梁彦微微低头，把半张脸埋进竖起来的领子里，他觉得自己是暖的，身上暖，心里也暖。

梁彦一直都知道那晚自己窥见了江嘉叶身上的伤痛与苦楚，他的挣扎与不甘，却没想起来自己其实和江嘉叶是同一类人，他的人生从前也不安宁，那些事情早晚也是要被江嘉叶知道的，不管他有没有做好准备。

那天晚上他俩刚放学回家，梁彦回房间换衣服，脱下外套后，他想了想，把里头的毛衣也脱了下来，他刚脱下毛衣，还没来得及去拿放在一旁的换洗衣服，江嘉叶突然推门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