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阿归第一次爬这么高的山崖。
他被挂住的地方不太巧,——高不高,低不低,正好在山腰。
东南亚的夜风低于人体表面的温度,还是有点冷的。阿归醒的时候正是凌晨,周围的一切都朦朦胧胧,月亮正在挣扎着最后的时候,群星还在闪烁,几棵枯树被风拂过,翻滚着,沙沙作响。
但当阿归睁开眼时,其实什么也没看见——被血糊了满眼。
他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眼,努力挤了两下——事实上因为太无力,什么也没挤出来——眼睛,试图看清此时的形势。
他的腿动了动,一种失重感突如其来,吓得他一声惊呼,惊起了一片鸟。他登时清醒过来,费劲的用手擦了擦眼,却摸到了满脸已经被风干的血痕。
他看清了,也想起来了。
他本来是要偷渡去云滇找小姨的,但当他听到村里新来的那两个叔叔阿姨——哦,条子——被暴露了,想去提醒他们的来着。
但他们还是死了。
阿归的疲惫感从心底席卷而来,同时后知后觉的感到了身体上的疼痛,脚底更是钻心的疼。
但他的心早已疼的整个蜷缩在了一起——也不知道是在为自己偷渡失败而难受,还是为了死去的那两个人——心脏正在一抽一抽的输送着血液,颤巍巍的,仿佛随时都会停止。
他什么忙也帮不上,什么人也救不了……
上一次这么无力,还是小姨走的时候——
小姨!
他猛然间想起了什么,慌忙把手伸向裤兜。裤兜早已被扯的豁了一个大口子,但那张相片还奇迹一般的呆在他的裤兜里。
他捏住相片的一角,小心翼翼的把相片从口袋里拎出来。还好只是相片上多了几道划痕,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小姨在相片上微笑着,他盯着小姨看了半天,也勉强学着拎起了嘴角。但天生下压的嘴角,也可能天生就笑不出来吧。
“嘶……”扯到了脸上的伤口,疼痛换回了他的思绪。
疼痛把他激的打了个激灵,失重感再次袭来。他突然意识到,现在他的处境很危险。
他正吊在树上哪。
幸亏他瘦,穿的又是小姨送给他的衣服,还没摔下去。
意识到不对,阿归知道自己必须尽快离开这里。他没空再想些有的没的,连忙在没什么大豁口的上衣口袋里把相片放了进去,放进去之后想想又不对,把相片掏出来又仔细看了看。
心口又是一恸。
划痕划在小姨的脸上了。
虽不是什么大事,但阿归顿时很沮丧——有了划痕,小姨的脸就没那么漂亮了。
……什么啊,小姨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人!
坚定了想法,阿归心情略好一点,手指在划痕上用力抚了抚,把它揣进了口袋的最深处。
他努力反手勾住挂着他的这棵树,向上扑腾着,努力的做着引体向上——
哦耶,人生第一个引体向上!丰功伟绩!
他精疲力竭的靠在树干上,不是很想再动了,也不愿再动了。
此时大约是凌晨五六点,天光隐约,似乎已有一抹鱼肚白升起。阿归向远处望去,远处群山连绵,他伸出手,似是要触到山脉的棱角,但他摸不到——那是他已被罂粟覆盖的家乡。
他记得罂粟的形状,花瓣如血一般红。他见过最红的花,便是家门口的那片罂粟,红得妖曳,于是,阿爸阿妈便被埋在了那里,他再也见不到了。罂粟的花瓣,很软,软得让大山失了棱角,浸得天空失了碧色。
其实摸上去很舒服。
但是他想要触摸,有棱角的大山。
眼中的山脉仿佛化成了薄薄的一片纸,一触即破,但他又碰不到那张纸了。他极力伸长了手,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剧痛中尖叫,但他浑然不觉。
那张纸后的大山是有棱角的。
绝望感顿时再次袭来,他似乎被心痛的感觉所啮咬,所吞噬。胸口如山般的重压,堵得他喘不过气来。一股酸涩从心口涌上了喉头,哽的他说不出话来。
他想转身,一跳了之,但口袋里的相片,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他还有小姨,小姨在等他。
他收回了手。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小姨还没有回来找他,他不能死……
还有那个,逃走的小孩……
……
后来,当地的人说,那绝壁上蜿蜒不去的一道血痕,是曾经一个孩子从下往上爬时留下的。那天,好多村民站在村口,望着石崖上一个不断攀爬的身影。他爬爬停停,沿着一条猩红的血迹,一直到山巅,他踉跄着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