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被春雨冲刷过后的义城也带上了春日的清爽,不知名的鸟儿也已站在义庄院前的梨树上鸣叫,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略显空荡的义庄。
晓星尘照常醒得最早,轻手轻脚地从薛洋的束缚中起身,薛洋有些不满,又拉着晓星尘躺下,迷迷糊糊道:“道长再睡会儿。”
晓星尘见薛洋睡得迷糊,搂着他不放,只好又陪着他,侧头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心里又忍不住想,自己若是能看得见就好了。
对于失去眼睛这件事,晓星尘似乎早就淡然了,偶尔也会想起初下山的时候,匡扶救世的信念始终还蜗居在心底的小小角落,蒙上了灰,却也还在倔强的叫嚣,只是声音太小,小到要被身边的人的柔情蜜意遮盖了过去。
子琛会做到的。
晓星尘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他是故意遗忘自己的挚友多久了?突如其来的回忆像湍流般涌入自己的脑海,冲得他有一瞬间全身发麻。
他初下山时,不知道这人世间竟是如此险恶,抱着那样赤忱的信念却走到如今这步,又该如何说自己幸与不幸。
晓星尘觉得鼻子有些酸,眼泪就此流下,打湿了覆在眼睛上的白绸,薛洋有所感应,睁眼便看见晓星尘在哭,立马又慌又狠地问他:“道长,大早上又在多愁善感什么?”
“我好想见见你。”晓星尘如此说道,自己都快说不清这样的情感,只是想着,能见见他,就好了。
薛洋没说话,沉默地盯着晓星尘,心里不知在想什么,而后拉着晓星尘的一只手覆在了自己脸上,有些沙哑道:“我不就在这里么,道长还想见什么呢。”
见到了会怎么样?
会恨,会怨,会杀了他。
薛洋早已是亡命之徒,滚在烂泥里的那颗心脏早早被抛下深渊,还怕什么呢?
晓星尘发觉自己很难过,贴着薛洋脸的那只手,指腹轻轻摩擦着薛洋的眉眼,不肯再说话。
薛洋动手扯掉晓星尘被打湿的白绸,又从枕底拿出一条新的为他换上,隔着白绸落了个吻在晓星尘眼睛上,告诉他:“你早就见着我了,在你心底放着呢。”
这话着实老套,却永远在晓星尘身上适用,晓星尘闻言果真红了面颊,收回了放在薛洋眉眼间的手,默默扯上了被子盖住自己。
晓星尘想着为何这个人总能及时拉住他,把他扯出冰凉的长河,又赐予他一点暖阳。
薛洋见到晓星尘的动作心情似乎好了些,又把晓星尘从被子里剥出来:“这下我睡不着了,道长要怎么补偿我?”
“那你想要什么补偿?”晓星尘反问道,脸上还有未消散的红晕。
“道长先欠着我,等日后我再要回来,现在道长还是起身做饭了,我可饿死了。”薛洋为晓星尘理了理鬓边发,声音听起来有些意味不明地撒娇意味。
晓星尘笑他像个孩子,拉着自己要偷懒一会儿的是他,催着自己快些起身做饭的也是他。
待到晓星尘起了床,薛洋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脸上看不出是什么神情,眼底的光变得晦涩难寻。
早饭依旧是清汤寡水的面,阿菁却吃得一点儿也不含糊,昨日跟薛洋吵架,气得自己没胃口多吃,半夜饿到不行,却也没法子。
薛洋懒懒散散戳着碗里没食欲的面,嚷嚷着要改善伙食,晓星尘心无旁骛,全然当作没听见。
见晓星尘不理他,薛洋故意把碗里的姜夹到了晓星尘碗中,看着晓星尘夹起放在口中,原本是想看晓星尘吃到姜时痛苦的表情,谁知晓星尘面不改色地把姜嚼碎咽了下去。
酸儿辣女,姜也是辣的,晓星尘要生的是女孩。
薛洋琢磨着。
生儿生女对薛洋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不过有个像晓星尘的女儿,似乎也还算不错。
晓星尘自然不知道薛洋在想些什么,让他快些吃面,吃了凉的对身体不好。
薛洋扒拉着面,从他的方向看出去,目光正好会落在院里的梨树上,昨晚的暴雨打落了很多花骨朵,没被打落的又比昨日绽开了许多。
这些花跟晓星尘很像。薛洋没有说。
早饭过后,照例是三人各做各事的时间,阿菁想也没想就跑出去撒野去了,跟薛洋待在一起,她只觉得一点儿也不开心。
晓星尘找来竹篾,要修补一下买菜的篮子,薛洋则百无聊赖地坐在门槛处,望着一碧如洗的天发呆。
三三两两的蝴蝶在院子里追逐嬉戏,时间慢悠悠地走着,义庄此时此刻就停留在安静祥和之中,一只野猪的到来瞬间打破了这份悠然自得。
薛洋见那饿得不行的野猪朝院子里跑来,当即来了兴趣:“你爷爷我正好开荤。”
野猪狂叫着,疯了一般冲向屋里,被薛洋一脚踢退了出去,晓星尘听着动静,起身上前,还没来得及有所其他动作,就被薛洋拉了回去。
“道长,你还是好好修篮子,我正好无聊着呢。”薛洋说罢,动身追了出去。
那发疯的野猪受到了阻碍,被薛洋踢得疼了,更为恼怒,顶着两颗粗牙冲着薛洋而去,薛洋何等灵活,轻巧闪身,就让野猪撞了个空,撞到了那棵梨树上,梨树一颤,又落下星星点点的苞芽。
薛洋莫名觉得不痛快,晓星尘可还盼着这树开花结果,这下花苞都要没了。
野猪可不管这不多,摇摇脑袋,又转身往薛洋面前袭去,薛洋正要打算一剑了结它,谁知这野猪突然往旁边一拐,错开了薛洋往外边的山林中跑,边跑边撕心裂肺地吼叫着。
“道长,我出门了!”薛洋留下一句,就追着那野猪出了门,等晓星尘要叮嘱一句小心时,薛洋已经没了影,徒留一阵风拂起晓星尘鬓边青丝。
进了山林,野猪四处横冲直撞,有些树木直接被拦腰折断,薛洋跟在后面,身形灵活的踏在树干上,一路追到了野猪的前面,降灾一出,野猪只是眨眼之间,脖子处就显出一道口子,血顺着流下,没冲出多远便倒地不起,没了动静。
薛洋从树上跳下,踢了一脚野猪,确定已经死了,但野猪的肚子里却有东西蠕动,不停撞着野猪的肚子,好像要冲破这束缚一般。
那东西撞了一会儿,薛洋就听到一阵吭哧吭哧的咀嚼声,接着就有东西咬破了野猪的肚子爬了出来。
那东西宛如一条水蛇,身上布满了青蓝色鳞片,头顶还有两只小小的角,薛洋用树枝挑起,想要看个究竟,却不料那东西想翻转着身要咬他一口,被薛洋一把掐住捏起。
“什么玩意儿?”薛洋自言道,看不出是个什么,打算扔了踩死,那东西却紧紧缠绕着薛洋的指尖,不肯松开。
薛洋看了看被这东西害得不轻的野猪,肉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变得乌黑,看起来这东西毒性不浅,说不定有用,于是将它带了回去。
薛洋回来时,阿菁正好听晓星尘说完他去追野猪了,但看薛洋两手空空进的屋,正想着如何嘲笑他一番。
“道长说你去追野猪了,你追回来了?”阿菁问薛洋,晓星尘也走至薛洋身边,问他如何了。
薛洋亲昵的靠近晓星尘,可惜道:“那野猪太害怕我,直接寻了短见,从断崖跳了下去,摔了个稀巴烂,我都没敢去看。”
“还有你不敢的事情?怕不是你打不过那野猪,怕丢脸,随便掐了个借口吧?”阿菁笑他道,脸上满是痛快。
薛洋看她一眼,扯了个怪异的笑容,阿菁看的心里一毛,笑容僵了一刻。
“既然如此,也是它的劫数。”晓星尘如此道,薛洋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指尖缠绕的那条小蛇一样的东西松了他的手,奔着灶房而去,找了个有水的木桶爬了进去。
薛洋怕晓星尘做饭时把那东西舀进去煮了,就把那木桶扔到了灶台左边的角落里,另放了一个木桶到原位。
角落里的蚊虫被薛洋这么一打扰,纷纷挤了出来,有的直奔晓星尘而去,被薛洋眼疾手快拍死。
“道长,好多蚊虫。”薛洋摆摆手,又赶走几只。
“春日之际,万物皆醒,蚊虫自然也多了,你去买菜时,再带些艾草回来。”晓星尘对薛洋道,薛洋有些不乐意:“昨日是我买的菜,今日为何又是我?”
“不是你还能有谁,之前说好轮流来,你却总是耍诈,我白白去了那么多次的吗?”阿菁见不惯薛洋,立马大声嚷嚷着。
“你自己倒霉,倒还怨我耍诈,那今日还是抽签怎么样?”薛洋提议,一脸狡黠的笑着。
阿菁用力顿了顿手中的竹竿:“还怕你不成,但签子必须是道长拿着!”
两人较劲,让晓星尘握着竹签,一人抽了一根,抽长签的人就去。
晓星尘虽看不见,却摸得到,三根签子在自己手里,谁长谁短清清楚楚,等薛洋一抽,他就笑起来,薛洋抽中长签了。
“道长,你帮她!”薛洋嚷道,又去闹晓星尘,晓星尘笑着:“我绝无偏袒,这次是你运气差了一点。”
阿菁更是笑得大声:“我就说是你搞的鬼,原形毕露了吧?你还是乖乖去买菜吧。”
薛洋赏了阿菁一个白眼,提着刚补好的篮子踏出门槛,晓星尘叮嘱他不要忘了带艾草,他便懒懒洋洋答了一句好。
晓星尘又转身进厨房,想着把碗筷再洗一遍放到另一边去,刚刚小友不知道在做什么,弄出来那么多蚊虫,碗筷估计也脏了。
去拿碗时,不小心滑了一个,从灶台上滚落,发出清脆的一声,晓星尘蹲下身去捡,拿起来时,碎片划伤了手指,血滴了一滴进刚刚被薛洋摆进角落的木桶,晓星尘没有在意,也不知道里面的东西感受到血时,明显激动了一下。
晓星尘在里面洗碗,阿菁坐在外面又嫌无聊,正巧从义庄前经过几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女孩,说着城东口有什么热闹,她想也没想就跟晓星尘说了一声要出去,一溜烟就跑的没了影。
晓星尘有些无奈,感觉自己在带两个孩子,过不久又要带第三个了。
这边薛洋买完了菜,悠哉悠哉往回走,途中要经过一片林子,他悠闲地啃着手中的苹果,顺便看看林子中有没有野山鸡野兔什么的。
“薛洋!”
熟悉的声音传到薛洋耳朵里,薛洋整个人僵了一下,身体的感官好像都如停止了一般,一寸寸凉意爬上来,如十二月的河水把他浇了个透彻。
“稀客啊,宋道长,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薛洋转身,换上惯有的笑容,看着宋岚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剥的样子。
宋岚见他模样,更是恨极:“薛洋,你到底有何目的!”
目的?薛洋细细嚼了嚼这个词,嚼不出个所以然,可能只是为了好玩罢了。
两人对峙着,薛洋只说一句:“关你什么事?”,宋岚便直接以剑相对。
从城东门回来的阿菁,一路抱怨着根本没有热闹可看,经过林子时,隐隐约约听见有人打斗,于是猫着腰躲在草丛里往那边靠,靠的近了才看出是薛洋和之前那位黑衣道长,立马捂着嘴把自己藏的更深一些。
她动作轻,又是一身青色衣裳,打斗的二人并没有发现这边的异样。
“薛洋!你潜伏在星尘身边这么多年,到底是想做什么!”宋岚大声斥问着薛洋,手中的剑式处处透着杀机。
薛洋挡下攻势,听他叫的这么亲昵,极为不悦:“少他妈叫的这么亲热!宋道长不如问问自己是谁给的机会让我待在晓星尘身边这么些年呢?”
这话里透着的嘲讽,明摆着是把旧刀重新插回宋岚心上,再撒上一把盐,好让宋岚痛不欲生。
“我与星尘走到如今这步,确实是我的过错!你留在他身边究竟是意欲为何?星尘为何…为何…为何会有了身孕!你到底对他做了些什么?”宋岚似要癫狂,得知昔日好友怀有身孕的那一瞬间,他不是想为何男子会怀孕,而是想薛洋到底做了什么恶心的事情,让星尘受了多少苦难。
薛洋脸上呈现出一种怪异的表情,慢慢浮现出一抹歹毒的笑意:“宋道长一下问这么多,我该怎么回答你呢?当初说‘不必再见’的是谁啊,为何如今又这般模样,真是叫人作呕。”
宋岚的攻势越发猛烈,薛洋渐渐有些吃亏,宋岚毕竟是名门正派的剑法,薛洋这种野路子自然有所差距,但薛洋从腌臜市井里摸爬滚打出来,最会的就是攻心。
“你不是问我留在晓星尘身边做什么吗?那我就好好跟你说说,宋道长可还不知道你的至交好友干了什么吧?斩妖除鬼,不图回报,确实是位大善人呐,虽然没了眼睛,好在霜华会自动指引尸气,而且更妙的是,我发现只要割了中了尸毒的人的舌头,让他们不能说话,霜华也分辨不出是活尸还是走尸,所以…”
薛洋只觉得痛快无比,宋岚拿剑的手却剧烈颤抖起来:“畜生…禽兽不如的畜生!”
“啧,是你要问,说了又不爱听,真是懒得跟你多说。”薛洋虽处下风,但丝毫不见慌张,降灾在手中灵活翻转,不停挡下宋岚的攻击。
宋岚心里只剩一个痛字,长剑凌厉,直逼薛洋的喉咙:“你欺他眼盲,骗得他好苦!”
“宋道长别忘了,他眼盲是为了谁!”薛洋嗤笑着,脸上拢上一层阴霾。
宋岚闻言,整个人动作一僵。
薛洋继续道:“宋道长到底是站在什么角度来谴责我,朋友?你配得上这个朋友吗?我屠你的观确实是因为他,你迁怒于他也情有可原,而且正中我下怀!说出绝情的话的是宋道长吧?怎么现在又有脸来替人讨公道了?你说对吧,晓星尘道长。”
宋岚方寸大乱,连最低级的骗术都让他上了当:“星尘?”
薛洋自然没放过这个大好机会,扬了一把尸毒粉,宋岚自道不好时,已经吸入了好几口,不断咳嗽起来。
就在此时,降灾寒光一闪间,已经进入宋岚口中,剜下了他舌头,那样的叫声太过于可怕,躲在草丛里的阿菁拼死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眼泪已大颗大颗的顺着脸颊滚落。
宋岚大口大口咳着血,想举剑再攻,却见薛洋诡异的笑起来,下一秒,一柄长剑便贯穿了他胸膛。
宋岚往前跪倒在地,低头看见了那柄再熟悉不过的剑,晓星尘走边往这边边走,边问:“是你吗?”
“嗯,道长怎么来了?”薛洋亲昵道。
晓星尘道:“受霜华指引过来看看,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走尸了,怎么会有单独一只在这里?”
“可能是落单了,叫得好凶。”薛洋看着宋岚眼神渐渐涣散,夹着一点得意道。
宋岚看见了晓星尘,依旧是一袭白衣不染纤尘,站在薛洋身边,他好想再唤他一声,却再也没办法做到了,明明把自己的剑递给晓星尘一摸,晓星尘就会知道是自己,但宋岚不能这么做,不能叫他知道自己杀了谁。
薛洋也是抓住了这一点,便有恃无恐,把霜华从宋岚身上取出,拉着晓星尘,捡起放在一边的菜篮就要走:“道长,腥气好重,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
“嗯。”晓星尘点头道,任由薛洋握着他手往回走。
直到他们走远了,阿菁才哆哆嗦嗦从草丛里爬出来,脚已经彻底麻了,她只能撑着竹竿,一瘸一拐地走到宋岚在的地方,看见宋岚死不瞑目,眼睛睁得很大,又慌又怕,赶紧用手替他抹下眼睛。
“对不起,对不起这位道长,晓道长真的不是故意的,他不知道杀得是你啊!我…我刚刚出来也是送死,对不起,我们不知道生活在身边的人居然是这样一个大魔头,你在天有灵,一定保佑我把晓道长从那个大魔头手里救出来。”阿菁边呜呜咽咽地说着,眼泪控制不住流了满脸,又跪下重重给宋岚磕了几个头,又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使劲抹了把脸,深深吐出一口气,
一定要把道长救出来!
阿菁拿着竹竿,边在心里打算着,边往义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