艇队出征后,看起来已经恢复不少的塔露拉如鬼魅般安静地飘上甲板,宣布接管伽拉泰亚号的临时管辖权。期间她一直默默扶着舷墙,用望远镜观察战况,就连仓皇撤回的三艘小艇也打扰不到她。直到目睹艾莉兹船长被莫查·迪克嚼烂的瞬间,塔露拉才浑身如同被电了一下,望远镜几乎要被她捏碎。阿丝忒希娅听见玻璃碎裂声和金属扭曲声,打算询问塔露拉怎么回事。可铁匠刚有所动作,塔露拉就抛开已经被捏弯的望远镜,慌忙而有序地登上船头楼,如同撤入阿尔巴尼亚危险的群山中的塞尔维亚军队。阿丝忒希娅和焰尾连忙跟着去,却成了两个德国的约翰·麦克雷。
众人看见两名脸色苍白的长官从船头楼出来,她们刚踏下第一个阶梯就因为过于恐惧而差点散架而摔落。玛嘉烈和德克萨斯主动走上去搀扶,虽没来得及用眼睛看但仍有剧烈的窒息感,如同有一根插有无数锈钉的粗木棒强塞入喉。所有人只要靠近阶梯,就有一群无形的手强行将无数块烧红的木炭往七窍填,又烫又痒令人忍不住去抓挠。不过阿丝忒希娅忍着如此剧痛,都还坚持告诉大家必须忍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她的喉咙亦好像完全被烧烂,每吐出一个字都听得见焦脆的血肉碎裂的声音。直到她返回众人身边、喝了黑小姐递来的朗姆酒才有所好转。阿丝忒希娅和焰尾丝毫不肯透露她们的在船头楼上的所见所闻,那是但丁的才华都远无法触及的领域。
六人闯入乌斯库尼尔,回来的只有四人。小艇还未完全回收,同样清楚目睹了那场战略决战的人们全都涌过来,将归者围得水泄不通,却都沉默不语。阿丝忒希娅走上前首先开口:“艾莉兹船长最后有没有交代什么?”
“艾莉兹船长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煌哽咽着走到众人中间。不过她理解了斯卡蒂在最后关头的暗示,找到了正确的位置,停了一下就继续说:“斯卡蒂倒是留下了一些话。她说,莫查·迪克认为这是它自诞生以来打得最满意的一仗,它认可了我们人类确实有资格作上帝的子民!她还说如果我们现在放弃追击、掉头离开,它就对我们之前的僭越行为既往不咎!”
煌一说完,黑小姐就默默走上前,从外套内兜拿出一纸文件,郑重递交给阿丝忒希娅和焰尾。两人快速浏览一遍后,惊慌地面面相觑,然后同时往塔露拉所在方向看了眼。视线转回来后,阿丝忒希娅高声宣读文件内容:
“本遗嘱于战争爆发前一日,由斯卡蒂和黑亲眼见证是本人撰写。阿丝忒希娅·狄利克雷和索娜·魏尔斯特拉斯当作遗嘱执行人,自本遗嘱被她们其中一人宣读起即刻生效。首先,在我们即将面临的这场战争中,无论战况如何、战争结果如何,只要立遗嘱人死亡或失踪,当立刻撤销原大副塔露拉·雅特利亚斯的一切职务并以战俘身份监禁,直到捕鲸船伽拉泰亚号注销船籍为止。若有必要务必采取非常手段。自本遗嘱有效执行始,原铁匠、领航员阿丝忒希娅·狄利克雷立刻接替原船长立遗嘱者的所有职务,原二副索娜·魏尔斯特拉斯立刻接替原大副塔露拉·雅特利亚斯的所有职务,原船医拉芙希妮·克拉珀龙立刻接替原二副索娜·魏尔斯特拉斯的所有职务。若斯卡蒂亦死亡或失踪,则原头桨手煌·科尔曼立刻接替原标枪手斯卡蒂的所有职务。三副黑,厨娘薇恩塔·麦哲伦,标枪手玛嘉烈·临光、切利尼娜·德克萨斯、丽塔·勒让德和余下的水手职务保持不变——”
念到这,一只红手突然伸入人们的视线,从阿丝忒希娅手上夺过遗嘱,同时撕烂她的字句。众人定睛一看,塔露拉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中央。她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仿佛刚从积水又泥泞的战壕中挣扎而出。下垂的脸也像被高浓度芥子气熏过,本就严重溃烂化脓,又用柔钝的指甲拼命抓挠,要是放在照片里除了那双灰瞳孔只会剩下模糊一片。她的呼吸也和此时的莫查·迪克相同,吐纳之间只留下一团血雾。或许正是这血雾将日月毒死,然后塔露拉才能吞下它们,并囚禁在自己的瞳孔里。这双灰瞳孔扫视众人,预示着它将把人间所有的法律和规则都抓过来,沉入脸上的血泥中不断碾压直至腐烂。|在伽拉泰亚号甲板上,罂粟花随风飘荡。一片又一片,飘扬在生者的十字架之间,那是我们的疆域。而海洋中,白鲸依然在悠然地歌唱、游泳。|【竖线内斜体,原文为英语】
“抓住塔露拉!”阿丝忒希娅当即下令。煌和玛嘉烈仿佛一直都等着这一刻,阿丝忒希娅刚说完就怒目圆睁突然暴起向塔露拉扑过去。不过此时的塔露拉貌似势不可挡,她抄起腰间的左轮手枪,反手就给了煌坚实的一巴掌,后者还没来得及喊叫就摔在地上。随后枪口转向玛嘉烈,当着众人的面悍然开枪,竟打掉了玛嘉烈的左耳。
“啊!”玛嘉烈吃痛跪下,左手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右手撑在地上。丽塔挤过人群搀扶走玛嘉烈,拉芙希妮在伊内丝的保护下冲向煌,不过船医只捧起脑袋看了一眼就丢下它,站起来振臂宣告:“姑娘们,她死了!她被打中太阳穴,一下就死了!”
塔露拉用冒烟的枪口扫视众人,却再没有人敢直视她:“不!我不相信艾莉兹会背着我立遗嘱!更不会背着我立下对我如此不利的遗嘱!你们全都是骗子!你们全都是想谋害我性命的罪犯!你们这些人,难道就以为艾莉兹时候就没人管得了你们吗?哼!我还不知道!你们人均都背有三条任命,还是在我见到你们之前!我什么都知道,你们这群蠢货!你们什么都瞒不住我!我爱艾莉兹,艾莉兹也爱着我!她不可能会要求你们这些肮脏的狗,而将我处于一个比你们还低的地位!休想!她肯定还没立遗嘱!她今天肯定命不该绝!”塔露拉的枪口先后指向在旁边守着的伊内丝和煌的尸体,“这个人,还有这个人,还有那两个同伴,都是你——”枪口指向阿丝忒希娅,“阴谋夺权篡位的帮手!艾莉兹必定是由这个叫煌的婆娘害死的!而且你们的手法是如此的毒辣阴险!”枪口转向焰尾,“你们先将斯卡蒂推入海中淹死,然后再将艾莉兹送入鲸口吧?你们反驳也没用!我什么都知道!”枪口指向抱着克劳蒂亚的我,“斯卡蒂,那个可怜而无辜的女孩,成了你们的刀下鬼!你,作为她所谓最亲的朋友,肯定是在不知不觉中给她喂下有毒的禁果!然而斯卡蒂发现不对劲,想要反抗你,却被这个煌——”枪口指向煌的脑袋,“给杀死了!这个人嫉妒斯卡蒂抢了她的位置,终于找到机会害死了斯卡蒂——”一颗子弹打爆煌的脑袋,“没有了斯卡蒂,你们谋害艾莉兹的事业就畅通无阻!你们侥幸成功,但我还活着!你们杀不死我!”枪口再次指向阿丝忒希娅,“你,这个罪魁祸首,居然想当船长。”枪口转向焰尾,“而你,这个臭松鼠,却想取代我的位置!果然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枪口转向黑小姐,“还有你,我原以为你和艾莉兹的交情超过亲姐妹,原来你也和外人是一丘之貉!你居然联合外人,伪造文件迷惑视听。不过你们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我还没死!我还有相当的精神!船长出事大副应当自动接收她的位置——”枪口回到阿丝忒希娅,“至于你们大逆不道的罪行,等到靠岸再交给文明世界的法庭处置尚且不晚。现在你们都给我动起来,将帆拉满,全力追杀莫查·迪克,要它把艾莉兹给老娘吐出来!”她收回左轮手枪,从脸上揪下一块血泥,和遗嘱混成一团,然后大跨步走向阿丝忒希娅。我们没人敢动,整艘船上塔露拉的黑气空前浓烈。
“我不干了!我要退出!”最新来的莱伊尚未充分体会过黑气的威力,如此浓烈的黑气也只能使她稍作战栗。这个人突然鼓起勇气,抄起一块木板想要攻打塔露拉。可塔露拉突然一个转身,瞳孔缩到完全看不见,吓得莱伊突然愣神,同时那瞳孔化作余下的子弹,全部打入莱伊高挑的身体。直到莱伊完全倒在血泊中塔露拉都还在咔咔扣空枪,至少扣了二十多下才停手。
“你要干嘛?”阿丝忒希娅后退一步,阿芙朵嘉与丽塔也在合法船长前面靠拢。
“别挡道!猪猡!”塔露拉一把扬开两个健壮女人,阿丝忒希娅完全暴露在黑气的源头附近,被密度无限大的力线约束只敢吞口水。塔露拉再次拿出左轮手枪,另一只手握着血泥团。拿枪的手套住阿丝忒希娅的脖颈,枪口反过来戳着她的脸,看起来是想要将那血泥强行喂给阿丝忒希娅。
“救我!”阿丝忒希娅只剩下尖叫。
“我rnm!”刚安顿下来的玛嘉烈也忍不住大骂一声,立刻冲过来保护船长。如同平时她经常做的那样,死命搂住塔露拉的腰将她往后拔。可我们看玛嘉烈咬紧的牙关,即使强壮如斯也必须竭尽全力才能阻止塔露拉做傻事。
最终玛嘉烈的体力还是占了上风,双双后仰倒地。还没等玛嘉烈反应过来,塔露拉就翻过身骑在玛嘉烈身上:“好啊,玛嘉烈!我一直以为你和我始终站在一起,可现在我看清了你的为人!原来你也是阴谋的一份子!”坚硬的枪口直戳玛嘉烈的脸颊,一边戳一边还扣扳机。塔露拉貌似还没意识到子弹早已打光。
“太过分了!”阿丝忒希娅抹了下发根,“丽塔!趁现在!”
“喝啊!”丽塔吼叫着,拿起一根标枪头试图戳死塔露拉。可塔露拉又是一个突然转头,瞳孔缩到完全消失不见。无数黑气从这无限细的缝隙流出,弄得丽塔突然一阵心慌,竟吓得瘫软在地,标枪脱手滚到一边。
“md!”焰尾吐的烟局部冲淡了黑气,“黑,既然别人都靠不住,那就我们来解决!”这合法大副撸起袖子,呼吸地更快更深:“塔露拉!请原谅我,这也是没办法!你确实从法律上和精神上都不再适合担任任何职务了!”说完,她和冒着黑气准备就绪的三副对视确认,随后她们两面夹击同时发难。可这时她们惊恐地看见,塔露拉不紧不慢上了颗子弹,枪口缓慢向黑小姐抬起。由于黑气的影响,黑小姐反应已经非常迟钝。
“不!”焰尾尖叫着伸出手,面前的黑小姐已经被子弹射穿眉心。她只得绕过塔露拉,冲向再也喊不应的黑小姐,抱着她跪在地上哭号:“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老天爷啊!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我们想反抗命运,却永远不能得逞!我们的愿望很简单,只是想好好活着!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老天啊,要是您可怜我们,就做点什么吧!”她抬头望天,“现在雨过天晴,如果您听见了我的声音,那就天打雷劈吧!至少也给我变一下天啊!”
“你一语成谶,索娜!”阿丝忒希娅伸出手指,“平白无故起大风了!”
“帆拉起了吗?”塔露拉扫视众人,人们不敢再有违逆,只得照做。我们也想做些什么,可黑气之源处在人群正中央,浓到我们难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一切都办妥当后,塔露拉最后扫视我们一眼,回到了属于她的伊普尔。塔露拉离开后众人才拿回自己的控制权,可再也没人敢接近黑气弥漫的船头楼。
司风的神明拉斯威格!现在你终于等到了你最佳的报复机会!是呀,焰尾一叫你就来,你肯定是拖着细弱的鸟腿,借着那个男人的法力匍匐前进!连翅膀都只能用皮带捆好,一根羽毛都不敢露出来!是呀,你只要被我们眼尖的水手发现了,你的漂亮羽毛必然会成为我们的饰品!可现在你嗅到了时机!这个摧毁我们的绝佳时机!我们的帆鼓到几乎要扯破,因为你膨胀的野心连我们的大帆都兜不住!我不得不承认你的运气实在是好!不过这只是你侥幸的一次成功!你整了我们,并不意味着你还能整到别人!等着瞧吧!
我环顾四周,一些人待在原地接受自己的命运,一些人低头祈祷,一些人相拥成团享受最后的人的温暖。就连玛嘉烈和丽塔也暂时失去了反抗的意志,肩并肩瘫坐在炼锅下。阿丝忒希娅、焰尾和拉芙希妮聚在一起紧张地讨论,她们正遵照遗嘱履行责任。而薇薇安娜则拿着她那似乎可以照亮黑气的烛台,如同那晚一样在甲板上乱晃,口里念念有词:
“我咒诅我自己的嘴巴,
说起话来实在太随便。
和盘托出众神祇命运,
泄露天机真是不应该。
黑气蔽日太阳亦涂墨,
大地开裂罅隙沉入海。
闪亮繁星从天边消失,
雾气腾腾海面是氤氲。
一道火光烈焰冲天起,
火光把天界烧个精光!”【《瓦弗鲁尼尔之歌》第55节】
伽拉泰亚号越来越快,很快就超过了莫查·迪克的巡航速度。风在后面拼命刮,海也在前面拼命让,给我们修筑了一条直达莫查·迪克的高速公路。那一刻,伽拉泰亚号仿佛冲撞了尤克特拉希尔断裂的树干,船头抬出水面数尺高。塔露拉被这巨大而突然的反冲力抛起,再也没人看见过她。大船也被一下撞断龙骨,失去了动力。余下的人在阿丝忒希娅的指挥下往船后部走,并抓紧固定物,才无人受伤。
“现在怎么办,阿丝忒希娅——额——船长?”大船稳定下来后,焰尾匆忙跑向新船长。
“按照传说中的记载,莫查·迪克正在做攻击我们的准备。你得去叫大家都换上军服,把所有武器都搬到甲板上,准备迎战!塔露拉已经再次挑起对莫查·迪克的战争,如果我们坐以待毙,大家都得死。如果我们全副武装起来反抗,或许还有生的希望。”说到这,阿丝忒希娅顿了一下,似乎不想继续说。不过她看着焰尾期待的眼神,还是双手搭在新大副的肩上,几乎是哭着说出口:“我们已经必然会灭亡了,索娜。这样至少能让大家死得体面!”
“行吧,阿丝忒希娅。”焰尾绝望地吐了一口烟,“原来我们军事操练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和莫查·迪克打这一仗!真tmd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哼!命运!老天爷啊,我们还是逃不出这张大网——红松骑士团!打开闸门,开动绞车!把两门炮全都吊上来!别的人!全都去给老娘变成士兵了再上来——叶莲娜,赛诺蜜,把机枪抬上来——”焰尾吐了口烟,“mmp!这一仗就真tmd非打不可!不过阿丝忒希娅说的也对,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死就必须要死的像样!我也得去拿把毛瑟枪来,和我的人并肩战斗!要死tmd也必须一起死!”
“我昨夜最后一次,将希望寄托在占星术上,希望它能给我哪怕一点慰藉——可是啊,命运就是命运,并不是靠占几次星就能改变的。不过如同星象所说,双星和谐的轨迹确实能暂时扭转命运,不过实际上我们却处在一个致命的三体系统!两颗恒星固然大,第三颗行星固然小,但小扰动随着时间积累亦固然会打破运动的和谐!我们无时无刻不处在上帝的阴影中!上帝呀,我,阿丝忒希娅,真切地恳求您,绕我们一命吧!至少将我牺牲掉,换得一船再次平安!第三颗行星已经摧毁,可光凭自然演化两颗凋零的天体是无法回归和谐的!上帝呀,请救救我们吧!”阿丝忒希娅仰天高呼,不过除了平行的一道人声没别的回应她:
“阿丝忒希娅船长!”德克萨斯惊慌的叫声唤回她的理智,“莫查·迪克出来了!”
“什么?它要来了吗?”阿丝忒希娅连忙趴到舷墙边用望远镜观察,果然看到那白鲸在极远处做了一个极优美的鲸跳,看起来在蓄积力量给予瘫痪的伽拉泰亚号全力一击。
“动作快!动作快!”阿丝忒希娅奋臂号令众人,“莫查·迪克即将发动攻击!快些将炮架好,机枪手赶快就位!拉芙希妮,我也要下去穿装备了,这几分钟甲板上暂时交给你!如果进入炮火射程范围我还没回来,你不管我直接喊她们打!不要吝啬弹药,我们的库存肯定打不完!”
“我们最开始没有及时扼杀尚弱小的邪恶,这才是导致我们最后落得如此下场的根本原因!”拉芙希妮闪身躲避小跑的机枪队,“本来只需伸手便可熄灭的火苗,可人们总是要纵容它继续燃烧,还口口声声说火焰撩人,直到它点着整个房舍才肯幡然醒悟!太晚了!太晚了!我们的反抗只会是杯水车薪!是呀,本来一杯水就能解决的麻烦,现在非要引来世界级的大洪水才能扑灭!我们每一个不作为的人都是纵火犯!”
“它来了!它来了!”德克萨斯尖叫着,“那该死的头槌!”
“撒子哟!这么快吗!”焰尾刚上来,就听到德克萨斯在叫喊。于是她顺手拉住玛嘉烈的衣袖:“喂,你们准备好迎战了吗?”
“我们随时可以开火,焰尾长官!所有人都就位了!”
“那好!”刚上来的阿丝忒希娅听到了对话,“炮兵先开火,打它个下马威!我就不信能打穿混凝土要塞的现代火炮,白鲸仅凭血肉之躯能抗得住!”
克虏伯大炮打响了第一轮齐射。由于是在校准,皆未命中。很快打出第二轮,一发擦过鲸背,另一发打中白鲸左前额,一下就给它开了瓢。液态鲸脑油混着血,随白鲸的动作溢出一些,多在伤口附近凝固。此时莫查·迪克距离大船还有相当距离,阿丝忒希娅催促炮兵加速开火。白鲸不是固定目标,每打一发就要重新校准。不过它始终呈直线前进,省了炮兵们的功夫。直到阿丝忒希娅下达下一步指示前差不多打出三四十发,约有五分之一能直接命中鲸身,每一发都是一个血坑。余下的有一半能在白鲸附近有效爆炸,光是一发造成的伤害就和斯卡蒂先前大战十个回合造成的伤害相媲美。
阿丝忒希娅目测白鲸距离还有两千英尺时,命令叶莲娜扣动扳机。机枪弹倾泻在白鲸前额,密集的藤壶如同玻璃般碎裂成渣,不过数秒后马克沁机枪就在莫查·迪克的前额凿出一个血窟窿,鲸脑油亦有从这个方向漏出。不过受了如此致命的伤害的白鲸,战意更加强烈了,前进的速度不降反增。阿丝忒希娅追加要求叶莲娜必须死扣扳机直到子弹打光为止。可我们的弹药库存确实管够,我们带上来的弹药还未打完,冷却筒就已经开始发热发烟。汉娜和菲亚梅塔见状,就脱掉裤子往枪管上淋尿。我和赛诺蜜则马上去打海水,在尿液失效后适量泼洒冷却水。可连续击发的枪管已经不堪重负,不久就轰然爆裂。沸水和金属片四处飞溅,当场烫伤温蒂的脸,菲亚梅塔和赛诺蜜的腿部也被弹片划伤。拉芙希妮连忙过来救治,绷带刚扎好三人就拿起步枪投入战斗。
“都疯了!全都疯了!但现在我们处于一个疯狂的时刻,此时我们不疯狂还击别无选择!不疯狂必灭亡,疯狂才可能成活!”拉芙希妮抱头尖叫,却被炮声掩盖下去:“不行,我也得加入战斗了!或许彻底杀死莫查·迪克的只差我这关键一枪!”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站在我身边的薇薇安娜用只有我能听清的声音吟唱古诗:
“于是那位神灵生了气,
祂是全知全能的权威。
祂乾坤独断至高无上,
世间都听从祂的意指。
祂自天而降整肃纲纪,
把怙恶不悛的众神祇,
送交最后审判去发落。”【《女占卜者的预言》第65节,即倒数第二节】
最后只有一千英尺时,阿丝忒希娅下达火力全开的最终命令,随后她自己也将加入普通士兵的行列,向莫查·迪克倾泻疯狂的子弹。此后,直到大炮俯仰超过范围和机枪报废,有一段很短的时间内所有武器一同奏响那首现代的读者几乎都曾聆听过的交响乐。从凡尔登到列日、从坦能堡到华沙、从普热梅希尔到默勒谢什蒂、从特拉布宗到巴士拉、从贝尔谢巴到克里希亚、从贝尔格莱德到卡波雷托、从青岛到高尔察克岛、从马希瓦到温得和克……这些所有的舞台,和此时的伽拉泰亚号甲板上演奏着同样的乐曲。当然这首曲子谁都不爱听!隔远了心慌意乱,隔近了七窍流血!无论怎么听都不是,那为什么不停止演奏呢!须知艺术并不只有音乐一种!但此时的我们,必须演奏!且必须全力演奏!因为此时此刻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个大乐团中的一员,没有一个是听众!每一个人都演奏一种乐器!但凡少了一样,音色就会缺失!节奏就会混乱!我们每一个人必须倾心竭力演奏好每一个音符,才能取得最终的胜利!就算失败了,这也是我们留给人间的最后的杰作!
马克沁机枪和克虏伯大炮都失灵后,只剩下三十来条毛瑟步枪噼啪作响。此时莫查·迪克除腹部外,每一块皮肤都至少被一发子弹击中过,已经可以改名叫红鲸了,如果再多几门炮它抹香鲸的形貌可能都会不复存在。不过莫查·迪克承受着如此剥皮之苦,却还在加速!枪声中,我看见妙尔尼尔旋转着,飞入最开始的炮弹坑中,短暂地拖延了大鲸的步伐。
最后一百英尺了。有些人趁等待枪管冷却时上刺刀,好像要在莫查·迪克撞毁大船后继续和它搏斗。可就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薇薇安娜突然冲过来,将我拦腰抱起并扔出舷墙,并没有任何吉塞尔赫与盖尔诺特前来阻拦。下坠间,我看见薇薇安娜披头散发,如同那个狡黠的男人一般向我挥手。像在道别,亦像在问好。
就在我沉入水中最深处时,莫查·迪克撞击伽拉泰亚号中部,犹如轻巡洋舰埃尔平号打出的那发关键的炮弹。不过我们的伽拉泰亚号却没有那艘轻巡洋舰那么幸运,大鲸激起的冲击波瞬间引爆了军火库。一朵遮天蔽日的蘑菇云腾空而起,就像那把刺穿米德加德的莱瓦汀。大船中部近三分之一直接消失在第一次爆炸中,再加上随后点燃的鲸油等产生的二轮爆炸,只有在哈利法克斯才能看到如此的灾难场面。爆心附近的人当即灰飞烟灭,仅剩的几人也只会在死前受更多活罪。我奋力上浮时,泄漏的鲸油已经海面上燃烧,更小规模的爆炸声连续不断。
一个全身着火的人惨叫着从倾斜的甲板上滚落,跌入海中挣扎两下就死掉了,面孔已经烧得我认不出来。还有一个人被冲击波扬起的大炮砸扁,黏糊糊的身体随着船身仰起缓慢脱落。我看见德克萨斯还气喘吁吁地靠在燃烧的桅杆下,已经没了半只手臂,另一只严重烧伤的手紧拉着索子。在她发现我前,桅杆折断将我和她永远分隔开。
灼热和焦灰逼迫我拼命往外游。可我们知道,船只沉没时会以下沉处为中心产生的漩涡,进而产生一股向内的吸力,船只越大吸力越强,因此在海难逃生时常建议尽早远离事故船只。我所在的位置已经被煮得有些发烫,我手脚并用都还赶不上热传导的速度。而不适的温度又让我加快体力消耗,虽暂时逃离燃烧区域却再也没力气挣脱漩涡的吸力。
残缺的伽拉泰亚号已经下沉过半,吸力达到峰值。一些被炸得远的杂物和碎块向我飘来,我需要耗费全身的力气才能躲避它们。其中甚至还有至少被炸烂半张脸的死不瞑目的玛嘉烈。实际上我看得见的一切貌似都逃不过漩涡的吸力,天空都拧作一团。可我亲爱的读者呀,最后我还是撑过去了,不然我也不会在这写这些文字。我已经忘记了当时我是怎么撑过去的,不过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只手紧紧抓住我的脚踝,将我固定在那一个确定的点上,如同一个龙格-楞次矢量,无论吸力有多强大都能永远巍然不动。直到世间万物皆被漩涡吞噬、一切都平静下来后,那只手才肯松开。
我已经彻底精疲力尽。于是我放松身体,仰着漂浮在海面上,小心地呼吸以免呛水,同时在心中祈祷救援。我的心声很快灵验,没过多久我就听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快速浮起。我突然恢复了足以短暂支持我正常漂浮的精力,往声源看,只见一块黑色的长方体呈鲸跳姿势飞跃出水,落在离我不远的水面上。我第一眼就认出那是斯卡蒂的棺材。
我用尽最后的力量打开棺材板,挣扎着翻进去。我亲爱的读者呀,棺材之于成年人,和摇篮之于婴儿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它们都盛装生命,既是起点站,也是终点站。早夭的婴孩可以用它当做生命的终点站,成年人为什么就不能将它当做生命的起点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