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浪与天空 三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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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陡门58号是个荒芜的地方，只有两间废弃的房子和一个旧仓库，被村里人遗弃在村子的角落；去年十一月，这里来了十个同样失落的人，他们皆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正是踌躇满志、渴望在社会的广阔天地大展拳脚的年纪，却也像所有这个年纪怀有这些念头的人一样不可避免地首先遭到社会袭来的拳头，沦为梦想之路上的边缘人，眼看着别人风光亮丽，而自己只能顾影自怜。他们原本分散在全国各地，后来被一个节目组聚集在一起，拉到这里来种地。十个人刚来的时候，这所破败的房子甚至没有一张床，室如悬磬，环堵萧然，灰尘落满整个房间，蛛网遍布；他们把行李放下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村长借床板——被遗弃在仓库的老旧的上下铺铁架床，一碰便吱嘎作响；第二件事便是打扫屋子——用水管冲刷，屋里就像被大雨淋过一遍。后来他们开始打理这个地方，在租来的142亩田地里种了冬小麦、蔬菜、玉米，还自己搭起了大棚养玫瑰花，培植水培生菜；把房子重新设计装修，铺上地板，粉刷墙壁；把仓库改造成多功能影音室，农闲的时候就在里面唱歌、看电影；房子后面的空地上，还搭建了羊棚鸡舍，搞起了养殖业。他们犹如古代那些失意后归隐田园的人，似乎真的在这里过起了一种与世隔绝、返璞归真的生活，窗外鸡鸣犬吠，篱笆花草争辉，落日映碧水，清风送绿波。

可是当世界之初只有两个人时都能生发出一段复杂的关系，更何况现在他们有十人朝夕相对。人仿佛与生俱来带有一种磁场，磁场相似或相匹配的人不用刻意努力就能自然而然走到一起，而磁场不合的人就算费尽心机也是徒劳无用。事实上，不是我们在选择自己的朋友，而是我们的磁场在选择与它契合的磁场。陈少熙来到节目之前，对即将遇到的九个人没有任何期待或想法，只希望平和度过这半年即可，因为他最讨厌吵架。他没想到会遇到何浩楠这样的人，更没想到和他待在一起时自己竟会感到前所未有的舒服和自在。起初，他觉得他就是一个被家里人捧在手心的、什么事都不懂的、不靠谱的纨绔子弟；慢慢接触后，他发觉自己在他身上竟能找到一丝安心和平静，那种感觉不像他所体验过的友谊和爱情，那种感觉是他第一次拥有，在他以往二十年的所有体验之外，仿佛是宇宙特意的安排，让一个残缺的灵魂遇到另一个，然后两者完美契合，在心里落下一种圆满。陈少熙是学戏曲的，读过许多戏本，里面包含各种奇异曲折的故事和纠缠难忘的情感，他试图在那些古人的故事里找出这种感情的对应，最终勉强得到一词——知己。知己是指高山流水，伯牙鼓琴，子期闻意，知己是指元白之交，情深意浓；他们还达不到伯牙子期的心灵相通，也够不上元稹和白居易的情深意切，但他知道他尽可以把自己或平滑或褶皱、或阳光或阴郁的每一面都舒展打开在何浩楠面前，让那些藏在深处的久未伸展过的自己自由地在阳光下呼吸；而一个能让你舒服做自己的人，对你而言无论如何都是特别的。开始的时候，他们确实有过这样一段时光，彼此陪伴，彼此帮助，可是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变了，陈少熙想不通的就是：到底从什么时候变了的呢？他曾把自己的记忆像柜子里的杂物一一翻出来搜寻，最终把一切的导火索归结于分组工作，是分隔的时间与空间把他们分别带向了不同的人；他也曾为这种渐行渐远作过解释，认为磁场是可以改变的，所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流动的。可是他不知道，关系在流动时会牵扯出许多纠缠，直到完全成型。当前，他就正处于纠缠的泥淖之中，不能自拔。

第二天早上众人像往常一样聚在厨房吃早餐，鹭卓询问陈少熙昨晚的情况，陈少熙隐去了和何浩楠去村里探险的事，只说自己在外面想事情。鹭卓和卓沅一样，知道陈少熙的论文又被打回来了，心以为他为这件事忧愁，于是拍拍他的肩安慰：“别急，慢慢来，总能写完的。”陈少熙皱着眉头抱怨：“写是写完了，就是改。”鹭卓又说：“毕业论文哪那么简单，慢慢来。”就在这时，何浩楠和赵一博喂完羊从屋后绕回来，刚走到厨房外，原本在里面吃包子的李昊便走出去，走到何浩楠身边对他说：“你待会儿有啥事？”“没事啊，你要干什么？”何浩楠外套脱了一半，松散地搭在手臂两侧，面容是不知因早起还是喂养太累而导致的疲倦。李昊说：“过几天不是要办五一市集了嘛，我想再去拍点照片。”“行啊，我陪你去，什么时候？”何浩楠不假思索地回应。“十点吧，你先吃饭。”“行，你待会儿叫我。”两人分开后，李昊走回房间，何浩楠往厨房走去；他刚迈进厨房，正抓着包子吃的赵一博便问：“昊哥找你干啥？”“叫我和他去拍照。”何浩楠说着也伸手从锅里抓出一个包子，不管是否烫口，直接往嘴里塞，一下咬去一大半。赵一博豁然开朗般地说：“哦哦，他五一要办的劳动节摄影展是吧？”“嗯，”何浩楠闷哼一声，又问，“你和弟弟那个小麦宝宝历险记什么时候弄？”“我们下午准备再去砍一批竹子，明天就正式开工干。”“需要我开车吗？”“当然了，没有你不行啊小何，你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不过我想应该不会太晚，晚了光线也不好。”“行，那你回来咱再去。”从何浩楠出现到他走进厨房，陈少熙一直留意着他，何浩楠很自然地和厨房里的许多人聊天，互相询问由他们举办的五月一日劳动节那天即将在后陡门开展的市集哥几个各自所负责项目的进展情况；可他们两人却始终没有搭上话，好像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把该交流的信息都摊在了面前的空气中，无须再多加询问，如果需要了解什么，直接从空中摘取便可。陈少熙吃完早饭后，穿上防水裤走到虾塘，他今天除了要喂虾喂鱼，还要清理水塘里的青苔和杂草。他这时才看清，原来他和何浩楠已经到了连说话都可有可无的地步，如非必要，他们完全可以不沟通也能顺利完成所有工作。他不会有需要自己的时候，陈少熙想，他要找人帮忙，再也不会找到我头上，对我来说，也是一样。陈少熙把水面上的杂物全都捞到岸上，然后坐在岸边的草地上静静地望着水平如镜的虾塘；由于气候变化，虽然现在才四月底，但已经给人夏季的感觉了，他把双脚浸在水中，一面感受水的清凉，一面看着被金灿灿的阳光映射得闪闪发光的水面。陈少熙此时并不悲伤，也不气忿，他就像被抽离了所有情绪和感受，平静得如同面前的水塘；他想起曾经不小心瞥见的一句话：人的一切烦恼，都来自人际关系。他以前觉得就是扯淡，在内心鄙夷道：“人要烦恼的事多了去了。”但此刻他似乎能理解了。想到这儿，他不禁自嘲一笑，从水中抽回脚站起来，拍拍屁股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用戏曲腔调悠悠地唱着：“人生短暂如朝露，纵酒放歌乐逍遥。”唱完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哎呀，还是回去改论文去吧。”

陈少熙回到少年之家时，李耕耘正在院子里给他花坛里的花草浇水，卓沅在厨房切他市集当天准备售卖的樱桃萝卜，鹭卓在多功能厅和赵一博和蒋敦豪为他即将出售的玫瑰花设计包装礼盒，赵小童在画文创包，弟弟在继续他的音乐创作，而何浩楠和李昊已经出门拍照了。阳光静静地流泻在屋顶上、院子里，并且因为过于充裕而漫出宽敞的小院，越过瞭望塔流淌到远处的麦田上；花团锦簇的狗狗乐园中小狗们躲在阴凉的树荫下慵懒地睡着了，远处的鸡鸭鹅羊今天仿佛也懂事了，不再传来喧嚣的叫声，空气中弥漫着沉静而悠闲的气息，一切都静悄悄的。陈少熙经过厨房的时候停下和卓沅说了几句话，卓沅问他昨晚什么时候回房间，他说十一点多，卓沅又问他怎么心情看起来不太好，他说太阳晒得让人烦，然后卓沅往他嘴里塞了一颗小萝卜，叫他开心点，他笑着说没有不开心，卓沅心领神会却又无可奈何地瞧他，随后让他回房休息。陈少熙回到房间，见王一珩正一心在创作，也没和他说话，在他旁边坐下，打开电脑便开始改论文。书桌前的窗户向外敞开，一抬头就能看见院子里李耕耘细心呵护的那排花坛，还有花坛上面的天空，天空蔚蓝静谧，白云轻盈自在的悬浮在半空。陈少熙一写就写到下午三点多，那时何浩楠和李昊已经从外面拍照回来了，正准备出发去砍竹子；王一珩见他没事做，便招呼他一起去，若是以前遇到这种事，他肯定立马答应，然后风风火火地跑出去催着快点走，可这次他以要喂虾为由，拒绝了。王一珩没说什么，跑出去跟着何浩楠和赵一博以及赵小童走了。听到汽车发动和渐行渐远的声音，陈少熙大呼一口气，仿佛他这时才能自由呼吸。

接下来的几天，后陡门58号的十个少年全都埋头在五一市集的筹备上，时间好像凭空蒸发了一半，每个角落都飘荡着因害怕来不及而慌张忙碌的身影。陈少熙准备卖虾，所以这几天一直在打听市面上虾的售卖价格和方式，以及制作一些有利于更快售卖出去的物料。他从未接触过这些，鹭卓和卓沅偶尔腾出手来也会帮他；从最初分组合作起，他们三人似乎已经逐渐习惯了一起工作，互相帮助。陈少熙对此感到心满意足，就算以后有所改变，至少现在他拥有过几段真心实意的友谊；他体会过，就够了。何浩楠准备在市集上卖冷萃咖啡，这对他来说无疑是轻而易举的事，他和朋友借了机器和原料，只等市集前一天朋友送来即可；因此这几天空闲的时间里，他不是在帮李昊准备摄影展，就是在帮王一珩和赵一博准备小麦宝宝历险记，偶尔会参与鹭卓玫瑰花售卖的讨论，帮他出几个尽管表达不是很清楚但却切实可用的建议。那几天里，陈少熙和何浩楠之间一直没有说话，倒不是故意不说，而是好像真的没有话题或聊天的必要，于是索性各自忙碌；直到市集前一天下午，红日逐渐从视线里消失，天际弥漫起红红粉粉的晚霞时，何浩楠拉着拖车从朋友那里刚接了制作咖啡的材料回来，看见陈少熙从长路的另一边刚好喂虾回来，于是主动开口，让他帮忙一起拉回去。当时，陈少熙瞧见何浩楠远远从另一头走来，恍惚之间竟觉得他好似从另一个时空走来，就像他们太久没有见面一样，他眼睛不知往哪儿看，双手也不知怎么摆，两条腿压根儿只是按照习惯交叉往前行进；云霞成绮，赤朱丹彤，一条宽敞的路上只有他们两人，他想找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何浩楠快他几步，他以为何浩楠到了路口会直接转回去，然而令他意外，也可以说稍微带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惊喜的是，何浩楠停在了回少年之家的路口，一直望着他，等他走近，然后对他说：“少熙，帮我一起拉回去呗。”何浩楠的声音打破阻隔在两人时空中间的无形的玻璃，陈少熙这时才相信何浩楠是真实地平静地站在他面前，只不过由于何浩楠的话说得过于自然，以至于让他听到后又产生了恍惚，怀疑那晚他是否说出了那些话，晚上躺在床上时，他甚至开始怀疑那天晚上的真实性；他思来想去觉得那晚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因为在何浩楠身上看不到丝毫它存在过的痕迹。两人拉着装满器具和咖啡原料的拖车一起往少年之家走去，何浩楠再次开口，“你明天早上几点去捞虾？”陈少熙说：“吃完早饭去。”何浩楠又问：“鹭卓他们帮你捞？”“他们自己摊位还得忙呢，我自己去，半小时，最多五十分钟，肯定能搞好。”陈少熙答。“要不我和你去吧，我的也不用准备什么，东西放上去就行了。”陈少熙转头看何浩楠，居然在他脸上找不到一丝异样的表情，他说去帮他，就像说去帮鹭卓、帮王一珩、帮任何人一样；陈少熙不由得笑了，并渐渐笑出声来，换上那副状似什么都不在意的潇洒不羁的面孔，说：“行啊，有人帮忙怎么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