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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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八点,虾塘从未有人那么早来吵闹过它的宁静,一双穿着防水裤的结实有力的脚潜入水中,踩进水下面的泥地,每走一步就踩出一个泥坑,当脚离开时又被无处不在的水严丝合缝地填满;他走到昨天下网的地方,把长条形状的蓝色的网兜捞出水面,然后把里面用一夜时间误闯进来的虾倒进盆里,再用筛子把过小的虾筛下去,继续畜养着,等长到能够售卖的体格再捞上来。陈少熙静静地捞着,脸上呈现出不常见的认真;终究只有他一人来到这个虾塘,何浩楠早早就被卓沅叫去用三轮车拖今天市集摆摊需要用的桌椅了——众所周知,何浩楠是后陡门公认的车神。陈少熙能理解何浩楠帮不了自己,毕竟需要他那块砖的地方太多,可他想何浩楠至少应该同他说一声,然而把轻诺寡信这件事告诉他的人却是卓沅。他劝说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是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吗?”,他想他和何浩楠就是这样了吧,上天不允许他再有期待;于是他安静地把虾捞进盆里,接着把盆拿到岸上早已在田埂间摆好的桌子上,取出称重器和装虾的口袋,一切准备妥当,跟着便绕过田间小路往两侧栽满柳杉的林荫路走去——那里是此次市集的中心,所有摊位都在那里,所有兄弟也在那里。他靠近人群,拿着今天负责管理秩序的大哥蒋敦豪的喇叭喊:“虾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有人想买的话,可以跟我过去,但是因为我那地方在马路边上,车多,为了安全起见,一次只能过去十个。”蒋敦豪拿过喇叭又接着陈少熙的话说:“感谢大家理解和支持,我们就一批一批过去,一批买回来了再去下一批。”两人点好人数后,陈少熙便带着第一批的十人走往虾塘。陈少熙今年大四,再过两月他将离开那个被围墙悉心保护的无忧乐园,这一次卖虾,通过自己的劳动果实赚钱,出现在他心里的不仅是紧张、高兴,更多的是一种解脱,他终于可以靠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了。他的虾在他的精心养护下长得很好,捞上来的一下就卖完了,眼看虾塘就在旁边,还没有买到的人便催他现捞;他太年轻了,压根儿一点儿社会经验也没有,别人叫他下去捞,他二话不说转身便下了虾塘。他还不太能应对这样热情的场面,幸好后来鹭卓卖完玫瑰花过来帮他了,不然他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
陈少熙是养鱼养虾的,原是属于养殖组,他已经忘了自己最初为什么会去到种植组和鹭卓、卓沅组成一队,好像当时就是鹭卓叫他去的,说什么他的虾要明年才开始养,不如先帮他和卓沅一起种地,好像就是这样,他想着反正自己也无事可做,就答应了。鹭卓和卓沅认识了七年,同一个公司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他们对彼此知根知底,熟悉对方就像熟悉另一个自己;陈少熙起初加入他们时,不得不承认需要花点精力融入,所以他时常表现得浮夸狂野,以此来调动气氛和引起注意,后来当他们真的彼此熟悉后,他显然少了许多疯狂与怪诞,变得像别人说的所谓的正常人。“正常人”,只要一说到这三个字,陈少熙就会想起王一珩对他说过的一句话,那句话就像深山古寺里敲响的晚钟,绵延不绝地在他心里回荡;王一珩说:“熙哥,我觉得你挺听楠哥的话,你只有在他面前才表现得像个正常人。”当时虽然他犹如被踩了尾巴的老虎立即掐住王一珩的脖子质问他自己哪里不正常,但其实他内心颇为震动,王一珩一语点醒梦中人,把这句话嵌刻在他记忆之门的大门之上,让他常常拿着这句话去审视他和何浩楠的关系。——五一市集上午就结束了,下午何浩楠、蒋敦豪、李耕耘、赵小童去青岛出差,剩下留在少年之家的人开始把玫瑰花从大棚往家里搬运——那些曾几乎要了他们命的、鹭卓精心呵护了一百余天的玫瑰花终于要售卖了;他们为此还特意拍摄了一段极具记忆点的宣传片,告诉粉丝朋友第二天线上直播售卖的时间和平台,而且还排练了动作和话术,显然极为重视且准备良多。
然而,他们像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似的意想不到地出现了失误,这对于直播来说毫无疑问是一场实实在在的直播事故,若是他们隶属于某个直播公司,肯定要被大肆责骂;幸好李昊反应机敏,能言快语及时化解了危机,勉强把直播撑到了最后。当晚,少年之家灯亮如昼,尤其是摆满玫瑰花的宽敞的庭院里,导演组又加设了几台大灯,把整个院子照耀得宛若一个鲜花拥簇的聚光灯环绕的舞台,少年们露天而坐,连夜赶工打包玫瑰。卓沅、鹭卓、赵一博、王一珩一边干活一边聊天,就像所有聚在一起干机械重复的工作的人群一样,闲扯的话题从睡觉磨牙到人生梦想;他们恣意地笑,天南地北地胡侃,此时看来似乎再平常不过,可倘若经过时间的魔法锤炼,日后他们每人回忆起这夜,必定都觉不同寻常。在摆满玫瑰花的院子里高低起伏的声音中,陈少熙和李昊戴着耳机,安静地听歌,一言不发地给玫瑰套上蓝色的网以便它能装进盒子里,然后再把盒子扣好放在已打包好的礼盒中,又继续做下一个,不停重复这些动作。十点多钟时,漆黑得看不清一丝浮云的夜**然下起雨来,为了避免纸盒子被打湿,几人忙忙迭迭把已打包好的盒子往多功能厅搬,又把还未打包的纸盒放进厨房边的茅草棚里。就在他们忙碌搬东西的时候,去青岛出差的四人连夜赶了回来,一下车行李还没来得及收就帮着一起搬,仿佛经过从去年十一月到今年五月的劳作,他们真的成为了新时代下的新农人,就像牵挂着孩子一样时刻牵挂着家里的田地和作物。
一阵手忙脚乱过后,为他们提供一边打包花一边闲聊唠嗑的地方终于从露天的院子转移到了有顶遮挡的茅草棚下。当时大家都还没坐下,还没开始彻夜地奋战,待在家里的人还在向刚回来的人打听出差的情况,同时也还在告诉他们直播时的失误,陈少熙因为论文被要求再细化修改的缘故,一个人戴着耳机安静地坐在一旁。他不是刻意留意何浩楠的动向,更不是目光追随他的身影,他只是静静地坐着观看热闹的人群,就这样看见何浩楠给王一珩送了一份礼物(是王一珩渴望的钢铁侠),然后又看见他走到李昊身边,看样子像是在安慰李昊,赵小童也在那儿,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没几句就把因为直播失误而一晚上闷闷不乐的李昊逗笑了。陈少熙想,他们这样才是真朋友吧,而他确实应该放弃一些可笑的执着了。常言道,君子之交淡如水,诚不欺我啊!他在心里喟叹。这夜的后半夜,十人坐在茅草棚下分两条流水线打包玫瑰,之前安静的李昊活跃了起来,一直讲不停的嘴巴又开始不停讲话;陈少熙也兴奋起来,在玩游戏时,照着何浩楠一顿怼。反倒是何浩楠变得安静了,或许是因为他认真工作起来一向话不多,又或许他在静默之中思考着某个问题,如陈少熙为何突然变得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