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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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于是继续往前走,只是陈少熙说什么也不肯再远离何浩楠半步,两只手抓着他的双臂就像握着方向盘,在这一脉田埂上,何浩楠走一步他走一步,亦步亦趋得像游乐园的杂耍表演者。何浩楠慵懒地抱着手臂,任由陈少熙推着自己前行,突然兴致大发起了逗他的心思。“哎呀,这个星期的碗不太想洗,你说怎么办呢少熙?”他压着嗓子故作娇俏地说。陈少熙用膝盖顶了一下何浩楠屁股,怒斥道:“何浩楠你小子不要趁火打劫啊。”“那行啊,有本事你不要走我后面,离我三米远。”说着何浩楠扭动身躯就要挣开陈少熙的钳制,陈少熙立马屈膝弓背上前认错,连声叫:“哥哥——哥哥,哥哥怎么能亲自洗碗呢,当然是我洗了,保证给你洗得干干净净,一滴水都不带沾。”“这还行。”何浩楠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在黑夜的田路上打头阵。两人很快走到那扇窗户亮着光的房子楼下,之前远看黑得深不见底的村庄此刻也平易近人了许多;因这几年大力发展乡村振兴,而浙江又是共同富裕示范区,乡村建设更是做得有声有色,每到节假日就会有大量城市里的人自驾来乡村游玩。后陡门也在这几年里一改过去无人问津的落寞,新修公路,整改房屋建筑,积极推动乡村游,陈少熙何浩楠他们现在拍摄的那块地,日后也将打造成为后陡门的网红打卡点。他们在这里拍摄了近五个月,每天与这个村庄朝夕相伴,然而却从未走进过它,他们似乎一直只与那一百四十二亩地形影不离。今晚,是他们,至少是陈少熙和何浩楠两个人,第一次这样近距离接触这个村庄,这个平时眺望起来雨水如注、夕阳似锦的村庄。村子里安装了感应路灯,两人每走一步,就有一盏灯为他们亮起,就像他们在走一条花路一样,每走一步,就有一朵花为他们盛开。
经过一道拐角时,何浩楠在别人家的灯光昏暗的围墙下看到了两簇幽绿明亮的光,那光好似黑暗中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恐怖慑人,他登时腿脚发抖,定在原地。“少熙少熙,那是什么?”他往陈少熙身边瑟缩,说话时牙齿上下打颤。陈少熙正因有了光亮而放松警惕,忽地被何浩楠叫住,顺着他的目光一看,顿时下意识地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啥呀那是,啥呀?!”陈少熙一叫那眼睛便动了,轻如鬼魅敏捷地沿着墙根跑进院子,在灯光下一照,何浩楠这才看清原来是只黑猫。“猫,猫,没事,没事……”他抓住陈少熙,与其说安抚他,不如说是为自己一瞬间疲软无力的四肢找一个支撑点。然而,两人还来不及喘气,两只体型魁梧的半腿高的狗便凶恶地狂吠着朝他们快速跑来,两人立刻再次瑟缩着挤在一起。“咋回事啊这?”陈少熙哀叹。二人伸手试图安抚大狗,可狂叫的狗压根儿不给他们任何机会,左右夹击,把两人逼得寸步难行;更棘手的是,远处的狗听到同伴的叫声,纷纷嚎叫着跑过来,眨眼间五六条狗就像不断喷射子弹的机关枪把两人堵在原地不敢动弹。“没事儿,我们慢慢往前走,没事儿……”陈少熙心惊肉跳地抓着何浩楠的手臂,两人背靠背一点点往前移动。“去!去!”何浩楠一面走一面对狗施加威慑,驱赶它们后退为二人空出空间。夜半时分,宽阔整洁的一条村路,两旁是早已歇息了的居民楼,宛如雪花般的路灯静静地为行人绽放着,原本这应是一幅令人向往的村庄夜景图,可就因为有了一群狗,在它们穷追不舍的围攻下,陈少熙和何浩楠犹如两条畏缩的爬虫,心惊胆战地缓缓往前蠕动。两人六狗一路走一路对峙,差不多艰难前行了百十里路,最终在一个阶梯下的路口分道扬镳。阶梯下的路纵向通往汽车行驶的田间公路,一侧是民居,一侧是菜地,狗仍在背后叫,声音传遍整个村庄,但已经不追上来了,落荒而逃的两人终于可以挺直腰杆了。
一摆脱追势后两人就开始笑,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这事儿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不然咱俩要被嘲笑一辈子。”陈少熙说。何浩楠原本笑得捶胸顿足,但似乎又看到什么东西,一脸惊恐,蓦地紧张起来。“少熙,你脖子上有个什么东西。”他害怕地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陈少熙,怛然失色地说。陈少熙立刻挥手拍脖子,边拍边跳,惊恐万状地说:“啥呀?什么东西?”“我不知道,黑色的,眼睛亮亮的。”何浩楠哆哆嗦嗦地说。陈少熙又抖了抖衣服,急冲冲地问:“还有吗?”何浩楠一动不敢动,连连点头,“好像黏在领子上了……还会动……”何浩楠越说越可怕,陈少熙吓得脸色惨白,慌忙把外套脱下来使劲甩,边甩还边嗷嗷大喊给自己打气。见状,一旁的何浩楠却慢慢笑了起来,越笑越明显,最后笑得整个人跪在地上。陈少熙这才注意到,一看何浩楠笑得头都快掉了的样子,立马明白自己被骗了,一个弓箭步上前把何浩楠扑倒在地,而后屈膝抵在他身上,抓着他肩膀朝他胸前连捶了几拳,“你小子你小子,何浩楠你完了。”何浩楠这时放肆笑出了声,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很好笑是吧,信不信我把你扔土里去。”陈少熙双手掐住何浩楠的脖子摇晃他,自己脸却因情绪激烈而涨得通红。“错了哥,我错了。”何浩楠抓住陈少熙的手,笑着求饶。“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什么虫!”陈少熙泄愤似的捏着何浩楠的肩膀。“虫有什么好怕的,我这是在给你脱敏知道吧。”“行行行,起来吧。”陈少熙把何浩楠从地上拉起来,帮他拍背上的尘土,而后又把自己的外套穿上。“少熙,你确定刚才踩到蛇了?我怎么感觉你好像是踩到猫了。”何浩楠起来后,这样对陈少熙说。“最好是,踩到蛇就太恶心了。”陈少熙嫌恶地说道。“肯定是猫,这附近野猫那么多,很有可能晚上出来乘凉,你踩到野猫的尾巴了。”“咦,别说了,瘆人。”陈少熙抖了抖身子,终止了这个话题。两人继续往前走,走出村子里安有路灯的水泥路,走上没有灯光的田间公路,重归于黑暗,把自己的身体融入黑暗之中。这时,陈少熙的声音在黑暗中轻柔的响起,夹带着平日少有的认真与失落,“论文又被打回来了。”何浩楠对此似乎并不意外,淡然地说:“这有啥,打回来了再改不就行了。”“我被骂了。”何浩楠顿时拉着陈少熙停下来,双眼穿过黑暗望向他,“为啥?怎么回事?”陈少熙就像一口堵塞了很久的深井,此刻井口终于被打通,汹涌的井水喷涌而出。“谁知道啊,莫名其妙,早上起来打开手机就看到一群人骂,搞得好像我得罪了他们一样,我做什么关他们什么事,我又没杀人放火,有病。”何浩楠捏了捏气愤难平的人的臂膀帮他消气,而后带着他往前走;他们又走回了麦田边的公路,宽阔的柏油路在黑暗里泛着白,田里发黄的麦子像天鹅在水中游动般随风摆动,夜里十一二点的村庄安静地沉睡;空旷无人的田间公路只有他们两人并肩行走,何浩楠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他说出的话既不像在安慰陈少熙,也不像为他提供一个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更多的好像是一种经验总结。他说:“想在荧屏上生活,就得学会忍受这些。”陈少熙对何浩楠的回答感到意外,回头看他,见他只是盯着前方的路,不疾不徐地、有着自己节奏地走着,黑暗里看不清神情和目光。何浩楠就像大自然中的一汪泉水,澄净的天空下风轻云淡地流淌着,露出来的部分清澈透明,可地底下的部分却隐而不显;陈少熙不懂,但好像有命运牵扯一般,他想接近他,他抬起手臂搭上他的肩,“你也遇到过?”何浩楠不说话,只是安静地走着;陈少熙也平静下来,在沉默中享受安静的自由,吵闹和疯狂对他来说是一件太轻而易举的事,而一份让内心安宁的平静却常常难得。若不是王一珩提醒,他不知道何时才会发现,当他和何浩楠在一起时,他不用保持兴奋。
两人再次穿过别人家的麦地,走到被宛如夜的守护神般的绿树围绕的路上,当他们踏上通往少年之家的路时,在那条不长不短的乡间小路中央看到了几只于路边树丛间盘旋飞舞的萤火虫;陈少熙孩子一般惊叹着过去捉,双手合掌捧在手心小心观看,而何浩楠只是双手插兜,带着些许喜悦但更多是沉稳地说:“等七八月份会更多。”“那时咱都看不到了——”陈少熙放飞手中的萤火虫,慨叹般地拉长声音说。何浩楠没有回应,慢慢踱步往前走。陈少熙跟上去,走到何浩楠身边,难得认真地问:“你以后想做什么?”“不知道。”何浩楠却是回答得干脆直接,依旧是手插在裤兜里,略微低头看着路面,身旁的人看不清他的表情。“这不像你啊何浩楠,我还以为你很有打算。”陈少熙故意把话说的轻松,试图缓解沉重的静谧。何浩楠再一次没有回应,他心里其实有话想说,但又觉得说多了没意思,于是选择缄默;但是他没有想到,陈少熙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心胸震荡。陈少熙说:“如果是赵一博,或者李昊,又或是其他任何一个人,你也会这样对他们吗?”语气里携带着淡淡的哀伤,这在平常的陈少熙身上也鲜少出现。“什么?”何浩楠仿佛什么也不懂,偏过头问。陈少熙停下来,与何浩楠面对面站着,直视他的双眼,说:“想说就说,不想说就无视,随意对待和别人的谈话,你对别人也这样?”何浩楠心中一跳,对面人的细腻和敏感让他始料未及,而那人说的又恰恰是他的问题,好像自己对他的确过于随意。何浩楠静默了一会儿,在脑海中思索后,才开口说:“我的错少熙,对不起。”“道歉多简单啊……”陈少熙本是憋足了气想刨根问底,但想想又算了,何浩楠不可能对他说什么心里话的,于是他把体内鼓胀的气体深呼出来,从干瘪的身体里无奈又失望地输送出这样一句话。“走了,回去睡觉。”瞧见何浩楠呆楞的表情,他接着说,说了便径自转身前行,不再照顾后面的人的心情。何浩楠看着面前高大的身影,心中有名为愧疚的情绪升起,他以为只要他表现得自然,他就不会发现,但没想到他居然什么都知道。
陈少熙回到房间时已是夜半十一点四十五分,平日这个时间他已经入睡了,但今晚他才刚从外面回去。房间里卓沅和鹭卓睡着了,只有弟弟还在桌前写歌,弟弟见少熙回来,轻声问:“你去哪儿了?”“村子里走了一圈。”陈少熙边脱衣服边回答。“和楠哥?”王一珩问,不像试探,似乎已经肯定了。陈少熙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王一珩,不说话,接着继续扒拉手上的衣服,才接着回复:“以后别提这个人,烦。”陈少熙暴躁地抱怨一句,倒头躺进床上,蒙上被子,闭眼忽略那些糟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