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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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是夜晚十点半,对于以前的陈少熙来说正是夜生活开始的时刻,但自去年十一月来了后陡门后,他很少这个时间还没睡觉或躺在床上酝酿睡眠。五个月来,他和其他兄弟一样,白天在地里干活干到筋疲力尽,晚上沾了床倒头就睡,在这个人烟稀少的小乡村彻底治好了都市人晚睡熬夜的习惯。然而今晚这个时间他仍坐在屋外,在院子外的石子路上坐在一颗大石头上,抽着烟;夜色很黑,院子空荡荡的,显得比人头攒动的白天大了一圈,兄弟们和摄制组的工作人员已经休息了,拍摄的灯光也几乎已经全部关闭,只有厨房外屋檐下的一盏路灯像被遗留下来的一样散着微弱的晕黄的光;不过或许在黑暗里待久了,他已经能分辨出前方水泥路延伸的方向和路两旁新生了枝桠的树的轮廓,以及路对面他和鹭卓、卓沅亲手搭建起来的白色大棚的形状。他一边抽烟一边望着这片影影绰绰的田地,卓沅蹲在他身边,看着他抽完一支,又点起了一支;卓沅已经在这里陪他蹲了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里除了他刚来时陈少熙叫他回去睡觉别管他,两人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知道陈少熙为何沉默,正因为懂得,所以他也沉默,他知道此刻只要静静陪在他身边就足够。陈少熙用力吸了一口烟,眼见着红色的小火点金鱼般快速游到嘴边,然后把烟雾吞下去,在肺里滚了一圈又从鼻腔喷出来,白色的烟雾迅速与黑夜融合;就在他从烟盒里抽出另一根准备再次点上时,卓沅制止了他,“很晚了,回去吧。”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把烟往外抽,而后把烟盒盖上,在点燃之前回答卓沅的话,“沅哥,你先回去睡吧,我再坐会儿。”“咱俩一块儿回去。”卓沅站起来,手拉着陈少熙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陈少熙知道他沅哥心细,关心他,但他真想再在外面待会儿,于是劲儿往相反的方向使,抵抗卓沅的拉扯,“你先回去吧,真的,我待会儿自己回去。”陈少熙虽然一向看似疯疯癫癫,仿佛哪根筋搭错了精神不正常,但卓沅知道,只要他认真起来也是个犟种,就像他曾经做的那个结论:后陡门十个人十个犟种。心知劝不动陈少熙,卓沅只得放开手,叮嘱道:“别太晚了,这外面虫可多。”陈少熙和鹭卓一样怕虫,他最后也只能利用这点轻飘飘地吓吓他。陈少熙无奈地笑了笑,与卓沅握了握手,回应道:“放心吧,没事。”卓沅一步三回头地回到房间,弟弟还在桌前写歌,鹭卓躺在床上玩手机,看到他回来了,鹭卓马上放下手机询问:“少熙咋了,还不回来?”卓沅一边说一边脱外套准备上床,“他还要在外面再待会儿。”“我去叫他回来。”鹭卓掀开被子准备起身,卓沅立马阻止了他。“你不用去了,让他待着吧。”鹭卓疑惑不解,“不是,咋了这到底是?”王一珩也放下耳机,把头偏过来听卓沅说话。卓沅看着两双直盯盯看着自己的眼睛,叹了口气:“他在等人。”这下鹭卓更困惑了,“等人?这么晚了,等谁啊?”王一珩听了后倒是若有所悟,不过却什么也没说,转回头继续自己的创作。卓沅忽视依旧盯着自己的那双清澈又迷茫的眼睛,躺进铺盖里,闭上眼睛后才慢悠悠地说道:“你明天自己问他不就知道了。”
卓沅回去后,陈少熙静默地仿佛消失了一样,迷迷蒙蒙的黑暗中烟头的火光就像悬在空中,他吸一口,火光就蹭地亮一下,转瞬间又被黑暗包围,就好像黑夜是从他身体内部升起一样,通过烟头蔓延到世界。来后陡门的这段时间,陈少熙觉得自己越来越懂黑夜了,他觉得人是从黑暗中而来,也终将回到黑暗之中;他开始爱黑夜,甚至超过爱白昼了。就在他快把满满的烟盒抽到见底时,背后2号房的房门打开了,射出一道扇形的光,何浩楠从里面走出来,穿好鞋又把门带上,光亮消失,然后朝厕所方向走。他只是不经意的一瞥,真的只是往院子外不小心的一瞥,难以置信且吓了一跳地看到一团会动的模糊的黑影,顿时汗毛倒竖,背后发凉,攥紧手机和拳头瞪着快要鼓出来的眼珠分辨那团东西,直到他看到那忽明忽暗的火光时,才敢大口呼吸。“是人,是人就行。”他拍拍胸脯自己给自己压惊,然后继续走向厕所。当他从厕所出来后,似乎刚才在厕所里想到了什么,一出来就盯着那身影看,而后走上前去。“少熙,你在这干吗呢?”他还未走到陈少熙身边,他的声音便先他如惊雷般打进陈少熙的耳朵,震得陈少熙身体一抖,抚着前胸转过来怨骂:“何浩楠你要吓死我啊!大晚上的干啥!”“我还想问你干啥呢,大晚上的坐在这里像鬼一样,想吓谁。”何浩楠一走到陈少熙身边就有一股浓烈的烟味窜进鼻中,他讶异道:“你这是抽了多少啊哥?”“你管我呢,来一根?”陈少熙把烟盒递到何浩楠面前,抬头看着他。天色暗淡,何浩楠看不清陈少熙脸上的表情,但陈少熙不可忽视的情绪已如漩涡将他卷了进去,他已经置身其中,再也不能装作视而不见。“算了,我马上就睡了,十一点了你咋还在这坐着?”“和你说有什么好处?”陈少熙的语气里透出一股傲娇的意味。“这还谈条件?”何浩楠大跌眼镜,不禁怀疑他这是在帮陈少熙还是陈少熙帮他?但他转念一想面前这人是陈少熙,一个经常不按正常套路出牌,总有各种各样奇思怪想的人,又觉得这话合理了,于是懒得和他计较,让步道:“行吧,你想怎么样?”陈少熙把头转过去看了看远方的田地和村庄,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对何浩楠说:“和我去探险。”“啊?”何浩楠惊得目瞪口呆,陈少熙却一只手搂上他的肩膀,一只手在空中绕着远处的村庄画了个圈。“去村里走一圈,敢不敢?”陈少熙一说完何浩楠就打算扭头往回走,然而肩膀被陈少熙紧紧桎梏着动弹不得,只得用声音反抗,“大哥你知道现在几点吗?晚上十一点!该睡了,转什么转,黑黢黢的,见鬼去啊。”“诶,你是不是怕了?不会吧何浩楠,你这么胆小的吗?”“别来这套,回去睡觉。”何浩楠拒绝得非常干脆,转过身欲往回走,陈少熙却把他拽得紧紧的往后拖;反正最后不管何浩楠是否同意,他已经被拽到了大路上,离床越来越远,最终他只能放弃挣扎,或者说他从不曾真的挣扎,总之有些心甘情愿地陪着陈少熙去探险。
四月下旬的麦地上,沉默的村庄,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两人借着黑夜投射的幽暗的光沿着田边的水泥路往前走;在阒寂无声的黑暗里蛙叫虫鸣的声音愈加响亮,好像白天是属于人类的,而夜晚则属于它们。陈少熙搂着何浩楠,几乎把大半的重量压在他身上,使得他自身整个人显得轻松不少。“哎,你说咱俩会碰到什么?”“鬼。”“要是真碰到那可太好了,我就让他带我去地狱。”“那我上天堂。”何浩楠侧头瞧陈少熙,玩味地一笑,哪知陈少熙却用环着他的手臂勒了勒他脖子,故作抱怨地说:“按照正常剧情来说,你不应该问我为啥想下地狱吗?”何浩楠双手插在衣兜里,眼睛望着道路延伸尽头村民家窗子透露出来的灯光,沉默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问陈少熙“为啥?”末了还打趣地补充一句,“放心,哥绝不强人所难。”何浩楠能感觉到他说完后背后的人用鼻息哼笑了声,有些无奈,又有些妥协,然后紧了紧揽着他的手臂,接着把下巴也搁在了他肩膀上,可以说几乎已是完全听从他的指引和方向往前走,静静地,不说话。两人穿过自家麦田,穿过那一排在冬天落叶经受寒冷现在又在春天重新焕发生机的葱葱郁郁的杉树,走到了别人家的麦田边上。别人家的小麦比他们家的先种,此时已由绿变黄,相信在五月就可以收割了,麦粒用来养育生命,麦秸用来培育土地。在收获的那一天,万物握手言和,各得其所。两人即将走入黑夜中宁静的村庄,陈少熙却突发奇想提出和何浩楠比赛,看谁先跑到道路尽头那扇窗户亮着灯的人家旁;何浩楠毫无意外一口拒绝,但当听到陈少熙说谁输了就替对方洗一个星期的碗的赌注时,又立即改变态度兴奋地同意。“你说的啊,记得愿赌服输。”他扯了扯自己的裤腿以方便奔跑,势在必得般地指着陈少熙说。陈少熙一边高抬腿蹦跳活动身体一边回应:“你输了不准抵赖啊。”“我会输?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飞毛腿’。”“来吧!”两人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做好跑步姿势,何浩楠一声“跑”,两人便飞速跑出去;两个模糊的身影在黑暗中快速移动,就像两条无拘无束游动的鱼,两旁泛黄的麦田如流沙般轻盈地朝相反的方向滑动,静止的黑夜动了起来。两人一边跑一边大喊,成为了夜的孩子,在母亲的怀抱里肆意闹腾。突然,陈少熙一声大叫,快速往前跑了几步,而后马上停下单脚蹦跳,“我靠!我踩到蛇了!啊!”何浩楠本比陈少熙快两步,听到背后的尖叫,立即回头,快速走到陈少熙身边,扶着他上下检查,惊恐地问:“咋了?”“我好像踩到蛇了。”陈少熙拉着何浩楠的胳膊颤抖着声音惶惶地说,那只应是踩了蛇的脚一直抬着不敢放下。何浩楠马上蹲下察看陈少熙的腿,紧张道:“咬你了吗?”“好像没有,我没感觉。”陈少熙声音颤巍巍地说。“手机给我。”何浩楠迅速冷静下来,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掀开陈少熙的裤脚仔细检查是否有伤口,腿上没有看到伤口,又把他鞋脱了,袜脱了,上下检查脚上是否受伤,直到确认毫发无伤后才站起来,“没事,没咬到。”“我怎么那么倒霉啊我,这么宽一条路,那蛇偏偏就在我脚底下。”陈少熙蹲下穿鞋,何浩楠给他照亮。“谁让你大半夜的出来,蛇虫鼠蚁也喜欢晚上出来,这条路上说不定还有啥虫呢。”何浩楠取笑道,“还往前走吗?要不回去睡觉吧?”陈少熙穿好鞋,站起来甩了甩裤脚,拿过何浩楠手中的手机,志气昂扬地说:“走!谁还怕了不成?哥儿们这叫探险,没点惊险算什么探险。”何浩楠憋着笑,故作姿态地朝陈少熙竖起一只大拇指,赞道:“好样的少熙,这才是我兄弟,迎难而上,越挫越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