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还很早,天也没黑,恪瑶红却已经和寨子里几个女人筹备的热火朝天,要给姜亦几人安排晚饭。
又不是来旅游的,姜亦有些心焦,问说:“吃的事情先不着急,能不能先带我们去见巴代法师?”
于是,兵分两路,程美儿和项阳留下来观赏巫术,恪瑶红带姜亦和于朗去找住在山顶的巴代法师恪圭。
贵州是个少数民族聚集的地方,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神灵,也有各自的法师。他们互相都遮遮掩掩,话只讲三分,还有人自视甚高,偶尔遇到时笑呵呵打招呼,其实表面上客气,心底里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
每个苗寨也都有自己的巫傩法师,又叫巴岱,和拉祜族的魔巴祭师一样, 善蛊运符、懂五行生克制化之道,戴上面目狰狞的巫傩面具,使用巴岱手诀,也能和神灵通话。
小苗寨的巴岱法师名叫恪圭,看上去貌不惊人,就是个木讷高瘦的老头,脸上的皱纹深得像是道道沟壑。他既是上苍的使者,接应亡者前往西方极乐世界的领路人,也是一个在人间讨生活的百姓,一个生意人。
但是汉族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是无神论者,道听途书,哪个法师灵验就扎堆往哪边跑。这些年来,云南的姜素祭师没少抢走贵州苗寨巫傩法师的生意。
也正是因为这样,恪圭法师听闻姜素法师的近亲拜访,一点不客气不说,反而颐指气使,压根不卖姜素的面子,叫他们在院子里等着。
等的时间并不长,但是感觉上很漫长。
等到恪圭法师出来,姜亦站着没动,掀了眼皮看他,笑得挺甜的:“恪圭法师,我没别的意思,到了寨里,没道理不过来打个招呼。”
恪圭法师摆了摆手,恪瑶红在边上翻译:那现在招呼也打过了,你们可以走了。
于朗和姜亦上门时,他正在切腊肉准备晚餐,一股子腊肉味。
姜亦继续笑:“顺便向您打听点事。”
看她这笃定的腔调架势,比姜素还稳。
恪圭听了恪瑶红翻译过来的话之后冷笑:“她外婆不是很厉害吗,还用得着问我?”
恪瑶红觉得这个语气不太好,主动换了个措辞,对姜亦说:“法师让你去找你的外婆。”
姜亦收了笑容,淡淡道:“我外婆,不在了。”
起先恪圭法师都没拿正眼看她,听到这句话,心里疑惑,才抬头去打量姜亦。
恪瑶红翻译的时候添了自己的主观理解,说:“人没了。”
恪圭心下唏嘘,试图从姜亦脸上找到姜素年轻时候的影子。
可惜,太多年了,他记不清了。
只隐隐记得,当初年轻时,他用最古老的方式,在苗族圣地问天台上祈福祝祷。姜素刚好路过,又恰好会苗语,毫不留情戳穿了他的技术不精,装腔作势。
他皱眉不爽,质问姜素:“人生如戏,谁不给谁三分薄面。有必要这样吗?”
姜素面色平静,说:“巧了,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替人扯掉戏台子上的那块自欺欺人的布。”
从此以后他一直生活在那位魔巴法师的阴影之下。没想到,漫漫人生,那一面之缘过后,连黄泉路上恐怕都碰不见了。
“我们还没分出个高低胜负。”恪圭笑得分外大声,“又走了一个啦。”
他这把年纪,看着身边那些同龄人一个个离他而去,现在,满世界也不剩几个熟人了。
姜亦听不懂这老头嘀咕着些什么,恪瑶红也没给她翻译,但却不知为何,她心里酸酸的。
恪圭朝他们招招手:“万里迢迢过来一趟,进屋里坐吧。”
又问:“你们想知道什么?”
姜亦告诉恪瑶红:“我听说寨子里前段时间有人死得蹊跷,恪圭是主持丧葬仪式的巴代法师,我来问问情况。”
恪瑶红脸色微微一变,之前杨晓羽只说有几个朋友想来参观,可没说要问这些忌讳的事。恪圭等着她翻译,她只得磕磕绊绊把这事情给说了。
的确有这件事,当时死状奇惨,血流了满地。寨子里人心惶惶,都觉得这是某种预兆,毕竟灾祸不会无端消来临。没有人报警,偏远山寨的人习惯用自己的方式解决,他们请了巴代法师,一场祭祀法事做了整整三天三夜。直到过了头七,巴代法师说,怨灵之情已经消除,众人的不安才稍稍缓解。
“我知道了。”恪圭朝姜亦看了一眼,示意她跟他进屋。
他去了屋子里间,打开那个存放巫傩用具的木箱,从最底下翻出一个小木盒子,一口吹散上面薄薄的一层灰尘。
没等两人发问,恪瑶红先说了:“这是当时寨子里出事的那户人家留下来的东西。”
于朗一惊:“当时一整户人家都出事了?”
“对啊,一家五口人,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夜之间全没了。”眼见恪圭把盒子打开了,她指着盒子里的东西解释,“照道理说,他们家的东西都留不得,全要烧掉的,但是这个东西太特殊了,法师说,说不定里面藏着什么东西,所以就留下来了。”
姜亦凑过去看,只见里面放着一块染布,蓝色的板蓝根扎染布,在云贵地区很常见。她质疑:“这有什么特殊的?”
恪圭把染布拿出来,叽里咕噜对着恪瑶红说了几句话。恪瑶红点点头,对姜亦说:“法师让你自己看,她说如果你外婆还在的话,说不定能看出里面暗藏的奥秘。”
于朗接过染布。这是一块一米乘一米的正方形桌布,布的左上角有几块深褐色的茶渍,右上角有一个未完成的刺绣,看不出什么形状,像是小孩子胡乱刺的。
姜亦问:“这是什么?”
恪瑶红摇摇头:“没有人知道,他们一家人,没有一个是会挑花刺绣的,乡里邻居的,也从没看见过他家里有什么刺绣的东西。”
于朗说:“不是说苗家姑娘个个会绣花,女孩四五岁就跟着学了。特别是贵州这边的苗绣,全国闻名。”
“是啊,这问题是,这家人里头,没有女的。他们家老婆难产死的,五口人都是男的。”
姜亦不以为意:“那也不奇怪啊,可能是别人绣上去的,之前没注意。”
恪瑶红有些着急,怪自己没说清楚:“不是这样的,我们都看过了,这个绣工和手法,我们寨子里没有能秀得出来。后来去全国苗绣组织那边打听了,都没人见过这种手法。”
于朗渐渐觉出些味来了:“最后有结论吗?”
“法师说了,可能是神的旨意。”恪瑶红看了看恪圭,又看那块染布,“这可能是上苍给我们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