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燕很小的时候就明白，她命不好。
八岁那年，她母亲带着弟弟改嫁，没有花轿，没有喧天锣鼓，也没有她。
赔钱的女娃，带过去干嘛？母亲倒是也想带，可惜人家不要。
她哭着跟出去，母亲很厌烦，也哭着，一次次把她推搡到地上，她一次次爬起来再跟上去。
最后，跑不动了，只能趴在泥地上嚎哭。
一副龅牙的奶奶把她拉回风雨飘摇的老屋：“你不要怪她，女人家没办法的。”
为什么会没办法呢？
像是听见了她心中的疑惑，奶奶回答：“你命不好，能有什么办法。”
从那时起，杨燕就过上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大伯一家对她还不错，十六岁那年让她选，是要嫁给本村的吴三，还是喜欢邻村的李四，或者再远些的德宝。这三人，一个比她大十岁，一个长了一张歪嘴巴，德宝长得好看，就是家里钱最少。
最后，杨燕选了吴三，因为那户人家的房子最气派。高高兴兴出嫁那天，村里人都说她好福气，她自己也满心欢喜，谁说我命不好，看，我嫁了村里的大户人家，以后一定吃穿不愁，儿孙满堂。
可惜，终究还是命不好，嫁过去的第二个月，吴三被车撞死了。吴家人嫌她克夫，不承认这门亲事，把她退了回去。
这在村里面是要人命的大事，入过洞房的新娘子被人退了婚，谁还敢要？大伯家面子挂不住，很快给她找了一个离过婚的男人，也没办酒席，两家人吃了个饭就算成了。
杨燕嫁过去以后才知道，这男人不仅穷，还打老婆，婆婆也是三天两头呵斥她。
这日子不是人过的，但她还是咬着牙忍了一两年。也不发作，只忍耐着。
是她命不好，她习惯了忍耐。
直到一天晚上，村里大她四五岁的大姐偷偷把她叫出去，脸色泛着莹莹的月光，问她：“杨燕，你脑子活络，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南方城里打拼？”
只这一句话，问得杨燕心惊肉跳。
辗转了几夜，两人趁着夜色偷溜出了村子。那是杨燕做过的最大胆的一个决定，由此改变了她的一生。
去南方，路途遥远，几经波折。两人手里没什么钱，到了沿海一带，工作也没着落，日日窝在一间破草房，同吃同住。日子虽然苦，但好歹是有盼头的。
可就在一个毫无征兆的夜里，趁杨燕睡着，一双手偷偷摸上来了。
躺在边上的大姐用膝盖抵住她的胳膊，呼出的热气喷到她脸上，像一头发疯的母猪。
杨燕从没想过，女人和女人之间也能做这种事。她惊醒，心急如焚，尖叫，扑腾，脚四处乱踢，嘴里不住咒骂又恳求，撕心裂肺问为什么。
“杨燕，我们都是女人，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你就委屈点，让我尝尝吧。”
那女人的嘴堵了上来，杨燕只感觉到昏天黑地的恶心、反胃、四肢发软。
这比一个男人压上来还叫她痛苦、屈辱。
她放弃了挣扎，嗓子喊哑了，没有用，她知道就算喊破天去也没有用。
或许，是她命不好。
她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
折腾了一会，很快结束了。
就像对方说的那样，的确没有把她怎么样。
杨燕没有表情，她说想去喝水，起身的时候还笑了一下。再回来时，手里提着一把菜刀。大姐背对她躺着，她手里的刀扬起，落下，就像从前过年时候宰鸡杀鱼一样。血溅到她脸上，没有眨眼，一下又一下。
没什么不同，她告诉自己，杀人和杀鸡杀鸭没什么两样。
等人咽了气，她把人连同整个铺盖卷一起丢进了大海里。然后一下下，用海水洗脸洗手，洗净全身，洗了整整一夜。
也就是那一晚，就像化茧成蝶，杨燕完成了自己人生的蜕变。
什么命不好，去他妈的吧。
我就要逆天改命，看看到底谁能笑到最后。
她一改往日温顺，心里有了主见，辗转几个城市，最后在江西落了脚。
尽管，外人看来，这个农村来的姑娘很好欺负，只有自己知道，这所有的娇羞和柔软，不过是生存的手段罢了。
后来遇到罗杰军，他喜欢看她野性和温柔并存的一面，她开始抽烟喝酒。不为别的，只为驯服男人。杨燕无所谓，只要能达到目的，她乐此不疲。
***
“你也不容易。”
杨燕没想到，听完自己的这番讲述，钟欣雅不是骂她没人性，也不是嘲讽她被女人欺负，反而一改往日漫不经心，甚至流露出些微悲伤的神色。
她咬着牙：“我生来命不好，没办法。女人就是这样，没得选。”
钟欣雅问：“那么多年，警察都没找到你？”
“没有，那年头，死个人很正常，尤其是女人，无家无室的女人，就算从海里打捞上来了，也没人在意。”她语气淡淡的，“呵，这个操蛋的世界到底什么时候毁灭？”
钟欣雅难得做赔本买卖：“要不我帮你算一卦？”
“我不信这个。”
杨燕顺势抬起头，天还很亮，月亮挂在头顶：“我出生的时候，也是这种时候，天上一颗星都没，大人们就说我命不好。看来是真的，背井离乡，有去无回。我命不好，早就注定了。”
钟欣雅一抬头，看到了蓝色天空把月亮映衬得比夜晚更加皎洁。她听见远方疾驰而来的警车鸣笛声，对杨燕说了最后一句话：“虽然现在看不到星星，但是不代表它不存在。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星星一直就在那里。所以继续带着勇气面对这个糟糕的世界吧，总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杨燕也听见了警笛声，她眼里闪过一丝狠厉：“你报的警？”
那些陈年旧事，谁会想让警察知道。
“放心，我没录音，你自己去和警察说，想说多少都是你的自由，我只有一个要求。”钟欣雅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狡黠，“我可以帮你保守秘密，只希望你不要把我和我朋友们卷进去。”
然后转身消失在朦胧城市间。
言外之意，我只想置身事外，你不多嘴，我也不是多事的人。
对杨燕的遭遇和举动，她不想置评，也没法置评。只能说，佛祖的话永远是对的：众生皆苦。人这一辈子，求生，求赢，求富贵，求名利，最后什么也带不走，糊里糊涂来，糊里糊涂去，两脚一伸，不过一场空。
自己都不能把日子过明白，谁又有资格评价别人呢。
她叹一口气，拨通了杨燕给她的那个联系电话。
到底是谁和他们一样，也在找这张地图？很快就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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