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亦第一时间买了回云南的机票，不断拨打姜素的电话，语音提示是空号，电话卡已经被注销了。
姜素这一生，遇到过平原起大雾，也见过孤舟无人渡；当过劫富济贫的侠女，也有过对镜贴花黄的儿女情长。她一生救人无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有自己的决绝。
于朗说：“别担心，我们一起去找，总能找到的。”
姜亦身体忽然发冷，是那种寒气由心而生的冷，有尖锐刺痛的寒意不断从心里升起，就像西伯利亚以北吹来的冷风，呼呼吹个不停。
她整个人都没了生气：“于朗，你不懂。”
于朗的掌心和指尖，浸染了姜亦身上的寒意，发动汽车的时候也没放开牵着姜亦的那只手。他宽慰她：“阿亦，你先吃点热的，去机场还要很久。”
想了想又问：“还冷吗？我记得你以前好像没那么怕冷啊。”
那时候，在大西北黄山漫天的寒夜里，于朗夜半醒来，看见姜亦也只穿不厚不薄的外套，一个人站在夜色中，发丝随风飘动，又单薄又坚毅。
姜亦顿了一下，手指微微从于朗的掌心里抽出来：“你以前也没牵我的手，怎么知道我不怕冷？”
又低头去看手机微信的未读信息，岔开话题：“美儿是怎么回事，一直不接电话。以前不都是把手机挂脖子上，信息秒回的吗。”
于朗这才想起来，今天早上九点半的时候钟欣雅在群里@程美儿和项阳，两人也都没回。
“我刚给钟欣雅联系过，昨天晚上项阳他们去跟踪范国平，后来就没了消息。我已经找人去查他们手机定位了。要是……要是有什么事，多半是范国平背后的人搞的鬼，不过暂时不清楚他们做伪证又来澄清是为了什么。”
他安慰姜亦：“目前可以确定张聪在浙江宁波，项阳他们应该不会有事，这件事交给我，有消息了第一时间通知你。”
姜亦皱眉：“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我出院那天，在医院停车场看见一个女人拉着个空的行李箱去做什么事，后来才知道，那个女人就是张芝花失散多年的女儿。我记得她那个行李箱是大红色的，但是装张聪的这个，是黑色的，对不上啊。”
她总感觉杨燕有很多事情没说实话。于朗劝她放心：“没事，钟欣雅跟着杨燕，这次应该能问出不少事。你别想这些了，安心回家。”
姜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着急忙慌的赶回去，她整个人很颓丧：“于朗，其实我回去了也见不到外婆了。我知道的，刚才那通电话，就是最后一面了。”
姜亦垂着眼睛，鼻子很酸。
姜素在电话里说：“阿亦啊，不要难过，外婆这一辈子，生、死，都无悔，也算值了。寿命无常，你也不用回来，来了我也早离开了。”
“那些怨煞之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到最后一刻，不用悲观。以后该怎么活，还怎么活，知道吗。”
她最后说：“阿亦，外婆唯一能留给你的，就是那对梅花小刺。改天你什么时候有空回去，就自己去我屋里的万历柜里取。”
姜素就是这样一个人，连交代后事，都是风淡云轻的一句：改天你有空了去取。
所以姜亦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不管姜素在那头叮嘱什么，她都点头，都答应，都假装全盘接受。她怕一说话，就断不了牵挂了。
姜素教过她的，君子哀而不伤。人活一辈子，什么都是身外之物，连性命也是身外之外。
人活在这世上，只能是因为生活本身。
姜亦靠在椅背上：“于朗，你一定不知道吧，我外婆他们家族，有一个奇怪的传统。如果一个人头上长出白发，脸上长出皱纹，感觉到自己年岁无多，那她就必须放弃一切，身份地位社会资源财富家庭，全都抛掉，离家出走，隐居山林。”
“我外婆已经六十多岁了，她会去找到自己的本命树，在那里结束一生。寨子里一直没有新的魔巴法师，我以为……我以为外婆离这件事还有很久很久。”
其实想想，这件事早有预兆，比如她越来越爱回忆很老很老的事情，也总想再去碧罗雪山的酒铺看看，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是姜亦一直不去承认不去面对。
“就像，古时候的树葬？”其实这说法不准确，但是于朗有限的认知里面，这已经是唯一可以相比较的事情了。
“不是树葬，更像是生命最后的修行。”姜亦到底没忍住，声音里带着哭音，“你听说过「林居者」么，他们生命的最后时光，会在树林里度过。他们会去找一棵投缘的树，然后坐在树底下，用“反足”和“交胫”的姿势修炼，直到闭气为止。这是所有「林居者」都要经历的事情。”
***
高黎贡山。
姜素面前的这棵树，高72米，是目前中国大陆上已知被人工攀爬并精准测量、拍摄过的最高树。巨树无言，她所剩无几的生命，将在这里慢慢泯灭。
人这一生，从无处来，往无处去。
余韵悠悠，万事皆空。
事实上，她一直觉得，一个人老死于床榻之上，毫无尊严的挣扎死去，被收殓下葬，让自己难堪也让子女亲人难堪，实在大可不必。悄无声息的与一切告别过后，独自消失在茫茫人海，这几乎是一个人最好的葬礼，最理想化的结局。
面对死亡，墨西哥人选择在亡灵节用音乐、舞蹈和狂欢来瓦解恐惧；尼泊尔人会在河边放一团大火烧戶看祭师做仪式，听信徒们吟唱；日本人把墓地建在居民区，卒塔婆代表着和亲人们永久的团聚。而林居者，他们认为树是连接天地间的媒介，将自己的生命交给树神，灵魂得以升天，死亡就不再可怕。
***
高黎贡山拥有中国为数不多的大片保存完好的原始森林，水热条件优异，生长着大量参天大树山林阴密，无边无际，但也有几处平坦草地，天生的野餐露营地。
春日迟迟，桃花便开了。
花蕾繁茂，或白或粉，摇曳风流。当然，城市里的人找不到这儿来，来这儿的人，也从不是为野餐露营。
比如王婶儿。
这里位于高黎贡山的西郊，一间低矮僧舍破破烂烂，风雨飘摇。这是千年前为藏佛骨舍利而建，并无僧侣居住。王婶儿无儿无女，离群索居，在姜素离开后没多久，孤身一人搬到这儿，种了十里桃树林。
栽培，施肥、除草、浇水、剪枝，半山翠绿。
南风刮起来时，送来一股桃子味的清香。
待桃树结果，便小心翼翼用竹篓采摘，获利颇丰。
这一年气候好，山间光照充足，桃子比往年的更甜。
空山幽谷，无话可说，也无人可说，但她怡然自得，丝毫不觉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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