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若华将脸上的神情,藏在无边无垠的阴影里。
她仍直直跪在那里,却已经没有人在意她的反应。
萧氏率先起身,率领着在场的姨娘庶女们向侯爷表示庆贺。
而程修看见这位宫中来使那百官都相当熟悉的面容,顿时眼睛都发出了亮光。
程修方才暴怒欲殴打长女的神态,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虽然对待妻子儿女相当粗暴无礼,但对待那宫中来使就完全是另外一幅形态了
只见他先毕恭毕敬地接过圣旨,然后顺手摘下腰间佩戴多年的玉佩,毕恭毕敬地双手递给那位宫中使者。
“蔺公公,这区区薄礼,还望公公笑纳。”
霎时,一整屋子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来使身上。
就见他面白无须,身材颀长,眉目清隽,端的是一副天生地造的好相貌。
只可惜仅仅是一个公公而已,但又不仅仅只是一个无根的太监。
他便是当今司礼监掌印,深受老皇帝宠幸而权倾朝野,人称“蔺千岁”、“蔺半朝”。
因着他这副好相貌,朝中甚至有一些极其污秽的轶事暗暗流传。
可过了没多久,这些传闻就完全销声匿迹了。
那些私下传说的人要么外放,要么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今,这一位竟然亲临广阳侯府。
士大夫之间固然在私下里对这位公公多有嘲讽谩骂,不屑与阉人为伍。
可他亲临某一位大人的宅邸这件事,也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事。
只是,大家大都把这样的人称作钻营小人罢了。
广阳侯爷程修也许自认为不是小人,却也绝对不是一个君子。
“侯爷折煞咱家了。”
蔺成熙向后退了一步,笑眯眯地一摆手。
他环顾四周,扫视这一群诚惶诚恐的人们,冷不丁道。
“听闻成国公世子和世子妃失和……敢问贵府大姑娘现在还在不在府上?”
气氛骤然凝滞,程修方才谄媚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他恶狠狠地盯着,自己昔日引以为傲的嫡长女。
萧氏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挡在即将暴怒的丈夫与跪地不语的长女之间。
也许是顾虑着蔺成熙在场,程修的面容几番扭曲,强行将脾气压了下去。
萧氏的手微微颤抖,整个人似乎都站立不稳。
程令萱死死搂住妹妹,尽量放低了声音呼吸。
程若华跪在阴影里,依然缄默不语。
蔺成熙打量着这一大圈人的表情,他饶有兴致地笑了笑。
终究,程修无法再忍受这可怕的寂静。
他跨过萧氏,一手将地下的长女提起来,将铁掌高高扬起。
“逆女不孝,就不用劳烦陛下和公公了!”
“且慢。”
蔺成熙微笑着,缓缓展开今日将要宣读的第二道旨意。
“奉天承运,皇命诏曰:念成国公世子妃程氏救驾之恩,又怜其失子之痛,乃赐其婉仪县主封号,并赐良田十亩,金玉百两,钦此!”
县主?救驾之恩?
程令萱一时间,完完全全没有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的动作,都完全停住了。
程修的巴掌仍高高举在半空中,却再也无法落下去。
萧氏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软软地倒了下去。
“夫人!”
现场一片繁忙。
程令萱紧紧拉紧了妹妹,依旧将自己缩在阴影至深深处,她只是朝广阳侯府荣华富贵的中心望去。
程若华被程修亲亲热热地从地上扶了起来,温柔温柔地和父母亲说了些什么。
不经意间,她脖颈柔婉地一回首。
万众瞩目的嫡女和无人注目的庶女,隔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对视。
旋即,程若华露出一个温柔典雅的微笑。
那笑容温婉至极,却令程令萱于多年之后,在午夜梦回之时,仍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样一个微笑。
而不知何时,蔺成熙已经悄然离去了……
日光大盛,阳光灿烂,几乎能让士兵裸露在外的肌肤燃烧。
陆瑾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兵营,兵士的盔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此刻,他被绑在高高的旗杆上。
殷和已经做好了完全准备,打算在三军面前将这杀死神威大将军的凶手明正典刑。
他预备采用的刑法,是在各国历史上都十分悠久的刑法——射杀。
高高的主将台上,殷和正在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弯弯曲曲的长弓。
他擦得极缓慢,极仔细,极精益求精,就像是对待自己最为钟爱的女人。
陆瑾知道,自己今日必死无疑。
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乳母曾经告诉他,人在临死之时,会“走马灯”。
后来,那位乳母为了保护他,被嫡母温氏活活打死。
想到嫡母,陆瑾就想到父亲,想到那巍峨的、表面上无比光鲜亮丽的镇国大将军府,想到那些花团锦簇下的肮脏与污秽。
陆瑾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他已经做了自己可以做、应当做的所有事情,他死得其所。
陆瑾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可不期然,一个小小的姑娘的身影越入了他的脑海。
那灰黑色掩藏的深褐色眸子在灯火通明间,闪闪发亮,她笑盈盈地递给他一串糖葫芦。
箭在弦上,陆瑾缓缓闭上了眼睛。
突然间,他很想很想再吃一串糖葫芦,那糖葫芦圆滚滚的、甜丝丝的,是多么美味……
殷和知道,自己不得不杀死陆瑾。
尽管在“铁面书生”玩世不恭的面皮下,他相当欣赏这个孤狼般的少年。
陆瑾年轻、执拗,充满冲劲,也曾遭遇过巨大的变故和不公,和殷和年轻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殷和出身于北宣世家大族,是家中嫡次子,他年轻时被人称为“玉面书生”。
身为嫡次子,殷和不需要承担家族继承人的责任,只需要吟诗作对,玩赏风月就好。
那时的殷和,少年英俊风流倜傥,一朝殿试得中得帝王赏识,真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但随后,殷家被叛臣牵连,株三族。
偌大一个殷家,只有殷和一个人活了下来。
当日殷家是否真正想要谋逆已经无从考证,殷和也几乎不在在意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