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以清拿到剧本的那一晚失了眠。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月。看剧本、想阿阳、想简亓。《苦海》的导演、编剧都是简亓。他把“苦海”两个字的笔画看到烙印在眼底,整个故事的脉络犹如藤蔓腐烂在心上。他整晚抽烟,在缭绕的白雾里把自己融进剧本里的阿阳,棕色的烟蒂堆积在脚边成为一座萧瑟的山。文字在沸腾、阿阳在沸腾、程以清也在沸腾。程以清快把剧本翻烂的时候,简亓适时地打来电话,平淡地又问程以清
简亓想好了吗?
程以清捏着电话,翻来覆去地把纸张摊平又折叠
程以清为什么找我,我不是程以鑫
那边空洞了两秒,随即简亓的声线很重地坠落又飘浮,顺着电流划出抛物线
简亓程以鑫演不了
简亓他做不到,他演不出阿阳的苦,他一点都不苦
而程以清是苦的。从头到脚
程以清顶着乌青的两颊去见简亓,眼睛含饱满的薄雾。简亓带着得体的微笑看程以清,再向他伸手弯腰。程以清握上去,对方的手掌温暖又干燥
程以清简亓
程以清我不认为我能演好阿阳
简亓的眼神像钉子狠烈,程以清被他钉在白花花的天空底下彷徨无措
简亓我说过,我选人只凭感觉
简亓是穷导演,请不起高档剧组,更没人愿意为他投资。服装、道具、拍摄几乎都由他一人操持,帮衬的也都是圈外的朋友。简亓效率极高地联系朋友找了片偏僻的海湾,拍第一场戏。风在穹顶吹出萧瑟形状。程以清承认简亓是有些疯病的,大冬天拍溺水。程以清也愿意顺着剧本线拍,确是因为更容易入戏。除了上不了台面的三级片,他到底是没演过主角的,唯一参演的机会是做程以鑫的替身。那种感觉也像溺水。他却很乐意下水。程以清距离上次葬礼肉眼可见地瘦削,骨架皮肉加起来堪堪一百斤重,在巨浪面前透明像一道残影。简亓问他三遍是否确定要下水,程以清都笃定地点头,一只脚已然踏进冰冻似的浪花。简亓哑然失笑。阿阳在上世纪的黑色破巷子里躲避拳脚,四面八方的灰尘覆盖他的眼睫,啤酒瓶撞上他的骨骼,在白色脊背上碎成暗绿色的重影。于是他跑,把脚趾折断在碎石堆积的山丘里。而后他坠入一片死海。挣扎,被水草缠住手脚,窒息,再被打捞起来。阿阳睁开眼,头顶摇晃的重影是一张张染血的眼和被爆破的伤疤。他们又打他,他这次无力挣扎了,于是抱头匍匐在海岸,直到遍体鳞伤。程以清下水的时候冷得要死,说话的声音都在抖,散在海平面显得寂寥。好在这场戏也没有太多台词,都是动作。程以清同那些群演打架,白玉一样的手臂细又瘦,堪堪一折就要断,亘在土色的混黄一片中太刺眼。他像一座嶙峋的白色山丘被埋在废墟,手臂上交错大大小小的擦伤。简亓喊停,说可以了。简亓沉着眼看一遍刚才的镜头,半天以后喊化妆师,说能不能给程以清再打一层深色粉底。化妆师为难道,说粉底太厚下了水全掉,影响拍摄效果,况且程以清已经体力耗尽。简亓叹两口气,看程以清冻得发紫的嘴唇,没再重拍。程以清的睫毛沾了水珠像银色碎钻,一双眼睛被辛辣的海水刺得近乎赤红。
程以清怎么样?
他走到摄像机旁边看。简亓点点头,把视线挪到程以清单薄的脊背上,而后为他披上厚重的棉服。程以清很重地喘息一声,心里的巨石随着口中吐出的白雾一同落地
程以清太久没演戏了
程以清笑一笑说
眼神随海浪起伏而闪烁明辉。简亓又专注地看相机,把最后几个镜头反复挤压。他们拿脏字砸在阿阳身上,说他是男婊子,说他贱,说他天生和她妈一样。最后一幕是阿阳嘶吼着喊出一句话,字句残骸被卷入海底,像程以鑫失事的那架飞机面目全非
程以清我和我妈不一样!
简亓看着发怔,陡然想到一个月前葬礼上的程以清,用同样酸涩又皲裂的神色把字眼挤出牙缝,他说他不是程以鑫。
太像了。程以清一切都好,感情线变化好,颤抖又倔强的瞳孔好,逐渐融化的意识好。他是真的苦,也愿意再苦一些,于是他把自己变成巷尾凄惨的阿阳,一身伤一肚子海水,胃里翻涌苦涩的眼泪。程以清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从棉服里掏出一支烟又点上。半天以后他说
程以清以前我当程以鑫替身的时候,这种挨打的戏拍得太多,早有经验了
听着像玩笑话。程以清又抬头看简亓不可名状的眼神,勾了勾嘴角说
程以清你别可怜我,我最讨厌别人可怜我
简亓于是把嗓子眼儿的安慰打碎,一言不发地扔进胃酸里腐蚀掉。他站起身拍程以清的肩膀,似有若无地搂了他一下,而后把两片薄嘴唇抿成漂亮的海岸线
简亓辛苦了,阿清
程以清眨了眨眼,眼神又飘起那种鲜花盛开的明丽色彩,属于阿阳青白色的苦霎时就被掩盖。他笑着裹紧棉服,说
程以清你也辛苦简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