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过后,城里下起了雨,绵绵不休。
我从后院又翻跃而出,走向城中的“归家客栈”。
离开彬州太久,许多消息我已经不知道了。来客栈,是最好的打听方式。
我拣了一个二楼临窗的位子,要了果盘酒水,一边慢慢喝着酒,一边仔细听着周遭的谈话声。
“你知道吗?西北又出大事了!”有人煞有介事的说。
我冷笑一声,还能有什么大事,无非是哪个不长眼的官,又被太子悄悄干掉了。
“我知道我知道,说是有个当官的被暗杀了,死状可是很惨咧!胳膊腿儿都不在一个地方,听说啊,他还是当年跟过定西将军的呢!”
我将面前的杯子斟满酒,就着这血腥的故事一饮而尽。
还没待听到后面的故事,一楼的店家叫嚷了起来:“哪里来的要饭的,出去出去!”
我伸头一看。
一个白衣染泥的公子,一个青衣破烂的小童。
两人俱浑身湿透,泥污满身,正嘀嗒了一滩脏水在店家新擦的地板上。
“钱丢了?哈哈哈,这借口我可不听!玉佩?你能拿出什么成色的玉佩来,快滚快滚!”店家并不想与两人多说,直接伸出手里的鸡毛掸子,将那公子往外戳。
就那么一偏脸,我看清了。
公子戴着面具。
林云初……
师父……
那个永远如高岭之雪,一身白衣不染尘的翩翩公子。
现在、为何、会这样……
我心下砰砰乱跳,努力告诫自己,这不关我的事,不要管。
面前的一壶酒已经被我喝光,这会直顶脑门,竟出了汗。
“还他妈不走?戴着个破面具,谁知道你是什么人?没钱就别住店,朝东走,那有马棚,你去凑活吧!”店家使上了劲,将他搡的一个趔趄。
“公子……走吧……”小童是竹沥,那个总与我想着每天吃什么的竹沥,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听的我心里一阵酸楚。
话音未落,店家的鸡毛掸子落到林云初的腿上,“梆”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抽了一下。
那一下,好似抽在了我的心上。
我再也忍不住,按住旁边的栏杆,一个翻身落在了他们三人之间。
“啪”的一声,店家的左脸上重重挨了我一巴掌,我反手,又是“啪”的一声,抽在他的右脸上。
长剑出鞘抵在他的脖子上,他看到我尖锐且充满警告意味的眼神,捂着脸吓懵在原地。
我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扔在地上,冷冷道:”开间上房,多准备点热水。“
他吞了口唾沫,弯起一条腿蹲下去,快速伸手捡起了银子,语气无限谄媚:“好说,好说。”
我的手臂被背后的人拉住,“星落......”
另一只手臂也被拉住,“姐姐......”
一时间心酸难忍,我差点落下泪来。
鬼使神差地,我竟未说一句狠话,许是身上的鞭伤还未大好,许是酒喝的太多,我的声音都仿佛不是自己的,“我去给你们买两身衣服。”
语罢,我拎起门口的伞撑开,踏入雨中。
街道上空无一人,唯有雨声潇潇,这种天气,他的腿伤恐怕要更难以恢复了......
我不敢想,从向阳镇一路走到郴州城,凭着一双伤腿,他是怎么撑过来的……
氤氲的雾气在眼里散开,我重新收拾好情绪,将买好的衣物,从门缝中递了进去。
良久,里面传出温和的声音:“进来吧,星落。”
我推门踏入,竹沥悄无声息的溜了出去。
林云初坐在椅子上,静静看着我。
那双眸子依旧那么清澈,只是此时,却带上了一丝忧郁,“别后重逢,我真的很开心。”
“还有别的话说吗?若没有,我走了。”
“郴州出现瘟疫了,你要当心。”
我轻轻点头。
屋外大雨如注,屋内,相顾无言。
“保重。”我决绝转身。
衣袖忽然被拽住,力道之大,令我措手不及,他猛地站起,将我紧紧扣在怀里。
熟悉的香味铺天盖地而来。
我伸臂欲推,他的唇已寻了上来,不同于春胥桥上的蜻蜓点水,而是带着攻城略地的霸道,辗转吸吮。
我的脑袋轰地炸开,一时间竟忘了动作,僵直着身子任由他亲吻。
良久,我从这巨大的旖旎中反应过来,双颊滚烫,但眼底却酸涩起来,泪水滚落而出。
我不想再做理智的人了,做理智的人真的太苦了。
我抱住他,在这充满苦涩的一吻中,给了自己一个失控片刻的理由,回应与他。
有惊雷滚过,将我的理智炸回。
我怎能、怎能这样拉他落水啊!
一个杀人如麻的永夜阁杀手,永远处于暗中,身上背负了百十条人命债,一个杏林春暖的神医,永远生在光里,救万千大众于苦难。
我怎配,我怎配啊!
我狠命将他推开。
室内全暗了下来,唯有他一双眸子,盛着一泓清泉般的亮光。
我努力抑制疯狂起伏的胸口,调匀呼吸。
“我不喜欢你,你不要再缠着我了!”
我几乎是逃出了房间。
楼梯上,竹沥正缩起身子抱膝而坐,闻声抬眼看我,怯怯叫道:“姐姐。”
“为何身上没有银钱住店?天药谷不是很有钱吗?难道公子又拿去接济人了?”
“被人偷了……”
我解下腰间荷包,丢到竹沥怀里,下楼奔出门去。
漆黑的夜雨中,我没有撑伞,任由那冰凉沁透我的心,好将它重新冰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