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家中最小的孩子，王奕虽然称不上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长大，但从来都不用担心生活质量。每月末尾王奕都要去镇上的邮局一趟领回三个不同颜色的信封，分别对应三个姐姐寄给她的生活费。
沈梦瑶的信封上从不写地址，王奕将地理书上的坐标看了又看，却还是猜不到信封是从哪儿寄来的，信封上总有一股淡淡的花香，书本给予她片面的视觉感受，却从未教她辨别不同地标的花香：普罗旺斯的薰衣草故乡，保加利亚的玫瑰谷，北海道的花海，荷兰库肯霍夫公园的球根花田，云南大理的云上花海……她突然觉得自己太渺小了，渺小到追随不了一声不吭就消失的姐姐的身影。
周诗雨常写信给王奕，她和袁一琦的信封地址一直相同，也一直在变：香格里拉，长白山，神农架，九寨沟，桂林，乌镇，千湖岛，黄山……她们所经之处没有丝毫规律，顺遂意念说走就走。很符合袁一琦的向往和周诗雨的纵容。王奕时常在羡慕，却说不清，到底是在羡慕袁一琦，还是在羡慕周诗雨。
不过，王奕也羡慕自己。
很早的时候，周诗雨将所有钱砸进修理厂赌一把时，仍然没有放弃送她入学的机会，去镇上视察后，亲自给她办理入学手续，而那个入学机会，从来都只属于王奕。
王奕跟着沈梦瑶先后上了不同的动车，动车的终点站却是相同。路过的隧道沾满墨绿，下车时王奕路过车站口的花摊姹紫嫣红，付钱买了一束血红色的玫瑰，然后在出车站时的后一秒将走向垃圾桶。
车站口有揣着野餐篮的小女孩在发传单，见到王奕眼前一亮，拦到她身前，“小姐小姐，您是来高林放松的吧，要不要尝试一下新推出的旅客专线？心情会变好哦。”
面对女孩热情似火的态度王奕没有回答，她默默接过手上的传单，简洁的纸面上只写了些文艺风的话。她记得自家思源湾的宣传都是些美女帅哥的噱头，这种少见的风格不油腻让人眼前一亮。王奕朝点点头，在女孩转身的前一秒将玫瑰塞进她怀里，不在意地说，“谢谢，我会去的。”
夏季假期的高林人流量巨大。赛博朋克型城市是旅游业重点转移区域，近些年来，随着元宇宙概念的逐步具象化，科技方面引来一股热潮深受年轻人追捧。袁一琦或许会喜欢这种东西，但周诗雨真的喜欢吗？凭她那强势且求安稳的性子，怕不是看上巨大的商机了吧。王奕坐在车站外的花坛边，夜幕还未降临，她看着头顶密密麻麻的悬空灯牌，已经脑补出夜里让人头晕目眩的绚丽光彩。
摇摇脑袋清空不必要的想法，王奕起身去大学提前踩点。其实她的成绩足够优异，三年了不混不奢侈一心学习，分数足够直通高林最好的大学，只不过来得时间太早，大学还没开始接受新人。
王奕提前一个月来到高林，只带了一张孤零零的成绩单。
旅客专线带给王奕的第一印象是崭新，列车的边缘光滑圆润，总让人想起新鲜出炉的带着香气的奶油面包。航线是由钢筋建筑搭起的独立道路，环绕在高林城市边缘的半空中，像极了庇护的保护伞，站台处漆黑一片，站台外四处是城市里反射的彩灯，列车亮着柔和的光在说不清多远处闪烁，喧嚣的风跨越整个高林。
王奕对旅客专线不感兴趣，在三个姐姐离开家的三年内，她简直受够了沉思与冥想，一个人的旅行与观赏美景只会让她眼中的阴翳更深。她想看到她的姐姐们――现在就要。
夜里的站台上又上了一波旅客，四面八方的交谈声欢笑声钻进王奕的耳朵，她随意挑了块地方席地而坐，与高林风格不同的短袖衬衫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清风吹拂过，她不自在的撇开眼，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人身着宽松的工装裤衬衣外套，手上抱着块画板，背上是一个巨大的饱满的行囊，正蹲着身体和一个小女孩聊天，接着王奕看见她放下背包取出颜料滑板给小女孩画画。行人如流水般匆匆而过，王奕逐渐缩到角落力小心翼翼看着。她曾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去厂口摊贩处接袁一琦，也曾被这样留在滑板前画一幅画。那个背影她再熟悉不过。
此时此刻，她希望是她，又希望不是她。
很久很久以后，列车在远方照射来狭长的光束，速度快得风也在叫嚣，身前的混合光彩突然被遮住，黑色的影子拉的很长。画家紧攥着沾满颜料的画笔，笑意满满。
“小姐，你想要画一幅画吗？”
“我考到高林了。”王奕给自己倒了杯饮料，又去拿袁一琦的杯子给她倒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好像做过千万遍，“听说高林这几年发展很快，我怕自己是个土包子不认识路，提前来踩个点。”
袁一琦似乎早料到她的这套说法，“你定好酒店了吗？”
“我没钱。”王奕猛灌一口果汁。
袁一琦怕她噎死，一下子拽过杯子放在桌子上，还剩半杯的果汁顺着她的动作晃荡而出撒在桌面，她抽了张纸擦手指，“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没改过这个坏习惯，这么喝也不怕自己噎死……等会带你上我们家去。”
“要先跟雨……周诗雨说一声吗？”
袁一琦擦手指的动作顿住，过了会才反应过来，“害，就我们俩回去这时间，你雨姐都睡了。她赶早八上班，睡得早。我房里睡的下，实在不行我整个地铺。”
“要不我还是……”
“少废话，赶紧吃，”袁一琦将筷子塞进她手里，“吃完带你去转转。”
“哦。”
高林的人行道极少，为了刺激消费大都换成了专一路线的类似于小型卡丁车的共享单车，一车能坐四个人，出行十分方便。袁一琦随手挑了辆把王奕塞到了后排，自己则坐在驾驶位。袁一琦驾驶得不太熟练，车外令人眼花缭乱的光景正缓慢后退。
王奕渐渐看呆了，“我一直以为这种地方只存在于电影里。”
“很多高科技放在现实未必不能实现，”袁一琦手指点着方向盘等红灯，她瞥了一眼后视镜里的王奕，“只是得不偿失，没有人会出头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高林是新旅游业的投放尝试点，试水嘛……谁也不知道它最终能不能赚钱，”袁一琦轻笑一声，“现在看来，挺成功的，好好的城市，都面目全非了。”
“不喜欢？”王奕问，“那你和周诗雨怎么还选在这里定居。”
“或许是因为，高林这个名字让人有一种归属感。”袁一琦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归……属感？”王奕有些疑惑。
后来一路上，袁一琦都没有再没有说话。只剩车外绚丽的景色不断后退，后退。
三年别离，王奕盯着袁一琦看了许久，总觉得面前这人变了，又觉得她什么都没变。难以言喻的混乱的感情在漫长的孤寂中被消磨被拆解，年少不懂事的误解，她早就想明白了，有的喜欢，说不上是喜欢。
如同袁一琦对高林的感觉，王奕对袁一琦的感觉，也算得上，归属感。
王奕有太多问题快要忍不住脱口而出，比如她和沈梦瑶如今怎么样了？她是否原谅那年那夜的思源湾？她是否愿意听沈梦瑶解释？她为什么绕那么远去画一幅画？王奕直觉袁一琦不会告诉她，于是沉默不语。
袁一琦和周诗雨的住处离市中心有些远，王奕不觉得她们的经济状况如何，或许只是想离光怪陆离的世界远一些，因为她们寄给她的信封鼓鼓囊囊，每回都不下一万块，像是对溺爱的孩子那样拼命任其索取。
楼道里声控灯接连亮起，袁一琦将画板和行囊塞进储藏室，带着王奕朝尽头走去，那儿有一扇崭新光秃秃的门，看起来像是新装不久。王奕有些紧张，身体挺直板正。
怕吵醒周诗雨，袁一琦开门时格外缓慢轻柔，一开门就被门里站着擦头发的周诗雨吓了一跳，“你你，你站在门口干什么？”
“等你啊。”周诗雨这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袁一琦质疑地看了她一眼才打消顾虑，她朝屋里走去，“明天休假，我要出去见个人……准备跟你吱一声再睡，我怕明天忘了。”
她顺手扯下烧水壶放在桌子上，“你那房间能睡人吗？让她进去瞅一眼，不习惯就到我这边来睡。”
“不行！”“不行！”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周诗雨愣了愣，然后又绽开颜笑，“真是孩子大了不好管啊……那就随你们吧。”
“王奕，你是不是知道了？”
“知道什么？”
“周诗雨以前喜欢你这件事。”
“当时是我年少不懂事错把好感当成喜欢，我跟你表白她干嘛躲着我……我又不是傻子，一琢磨不就清楚了。”
“那……你现在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不都过去了吗，她现在不躲着我不就行了……话说你，”王奕一推袁一琦，发现她不动弹了，“哎？我还没问呢，你别睡啊，怎么睡那么快？”
直到身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袁一琦睁开眼，瞳孔漆黑一片与黑暗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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