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林的光污染严重到上空看不见一丝星光,整个城市上空是一成不变的乌黑,偶有月亮从云层探出头的画面也无法吸引摄影师的驻足。但周诗雨写信时很喜欢看月亮,自从定居,她常提醒袁一琦不要关窗户。
如今,周诗雨面上一家经纪公司的财务管理高层,袁一琦的不确定性依然严重,算是无业游民,总喜欢摆弄她那常人无法欣赏的艺术画作,甚至被网上那群艺术者成为鬼才画师,卖出的画一幅比一幅价高,但是周诗雨本人对她的画技嗤之以鼻,常招呼她来自己公司上班别整些不正经的,奈何那孩子软硬不吃。
搬到高林的第一个晚上,周诗雨伏案写信,钢笔尖与沙质信纸摩擦的沙沙声很好听,袁一琦没有灵感,就搬来凳子在她身边静静呆着。周诗雨搞不懂是不是搞艺术的都这么神经质,找灵感的方式如此奇特,但窗外有时袭来阵风吹动信纸的边缘,袁一琦总是很及时地将它摊平,为防止影响写字的专心,她也就不再搭理身后一点声响都没有的人。
“沈梦瑶来高林了。”周诗雨突然开口,给老式钢笔添了点墨汁。
钢笔头与玻璃边沿碰撞的声音激了袁一琦一身鸡皮疙瘩,她从不质疑周诗雨信息的准确性,皱起眉头,“什么时候。”
“今天,”周诗雨不满意自己写的字,又重复写了两遍,然后暴躁地将纸张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她是来找你的。”
脚边到处都是发皱的纸团,袁一琦一一拾起再优雅地扔进垃圾桶里,或许就连她自己也没有发觉指尖在不规律的微颤。
周诗雨看向袁一琦似乎是不相信她的气定神闲,有些担忧,“你……想见她吗?”
“不见。”袁一琦毫不犹豫脱口而出,漆黑的双眸深不见底,看不透情绪。
“好吧,”周诗雨又拿来一张崭新的信纸,袁一琦已经收好凳子离开脚步声渐远,周诗雨又说,“她这几天一直都在环城路列车上,只要你别去那边就碰不到她。”
袁一琦的脚步戛然而止,不久后又继续朝客厅走去了。
“你上次的信王奕应该收到了,不过,”她顿了顿,又说,“王奕最讨厌说教了……如果你还要写信给王奕的话,少写些关心的话,多写些经历,她会喜欢的。”
袁一琦在外面似乎和谁打电话,忙音被墙壁阻碍隐隐约约,电话没打通,一阵烟味传来,周诗雨知道袁一琦这个家伙又在乱烧东西了,眼角一跳,正要说教几句。
袁一琦突然说话,阵阵叹息,“王奕也来了,去见见她吧。”
字字诛心。
“她很想你。”
有时候在周诗雨写信又撕碎的时刻,她懊悔地抱头蜷缩在被子里的时候,她也会自责,袁一琦和沈梦瑶变成如今这样狼狈的关系,她才是罪孽深重的那个人。
若不是她恰好撞破了王奕表白袁一琦,若不是她后来夜夜买醉让沈梦瑶瞧见,若不是她过于慌张使沈梦瑶生疑,沈梦瑶不可能会去试探袁一琦,后续也不会一发不可收拾。
“周周,你别喝了!”沈梦瑶快步走过来想要夺取周诗雨手中的酒瓶,却不小心踢到一个绿色空酒瓶顺着贴楼梯叮咚下落。
刺耳的碰撞声在浓稠的夜色中四处出逃,周诗雨有些痛苦地微皱起眉头,将酒瓶放下,伸手捂住了耳朵,蜷在一块,“好吵。”
“回去吧,外面凉,容易生病,”沈梦瑶蹲在她身边,语气柔了下来,“家里还靠你顶着呢,我们回去好不好,嗯?”
“瑶瑶,我想看星星……”酒气扑面而来,周诗雨像一头受伤的小鹿冲进她怀里,呜咽声惊起多少个黑夜难忍的心事,世界哀鸣,“瑶瑶,我好久好久……好久没有看过星星了。”
沈梦瑶僵硬着身体目视远方,漆黑的瞳孔里并非毫无波澜,一颗石子落入平静的秋水,荡漾起层层涟漪……渐缓,渐缓,停止。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从周诗雨收留她和袁一琦开始,撑起这个家,代价是丢了自己。
周诗雨遇见沈梦瑶的那年那天,烟雨朦胧,雾气弥漫,沈梦瑶带着袁一琦从镇上做小工回来找住处,走路走得双脚酸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她让袁一琦去街头摊贩买了最后一支雪糕分着吃,王奕闹小脾气迎面撞上和沈梦瑶牵着的袁一琦,雪糕啪的一下落在地上,瞬间被炙热的蒸汽融化。
“抱歉,抱歉啊,家妹不懂事。”周诗雨见王奕又惹了事颇为头疼,慌慌张张将王奕揽到身后,“那个,小姐,我现在没有零钱了,改日还给你可以吗?”
“你长的真好看。”熟悉稚嫩的声音一出,周诗雨就下意识回头。王奕不知所踪,再一看,她已经跑到撇着嘴角的袁一琦面前点着她的鼻子,没心没肺嘻嘻笑。
“王奕!还不快给人家道……”
周诗雨正要发火,突然被沈梦瑶抓住手袖。她心一悸动看过来,见沈梦瑶笑得温柔像一阵淡淡的风。“你家妹妹真活泼,我家这个跟个闷葫芦似的……”沈梦瑶又朝周诗雨笑笑,再朝袁一琦招招手,“琦琦,过来。”
袁一琦心想着什么人骨头这么硬,委屈巴巴绕过那摊雪糕跑到沈梦瑶身边,指着自己脑袋上的大包,“姐姐,你看……”
王奕又挤到袁一琦面前,周诗雨拉都拉不住,“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王奕。”
袁一琦胆怯地看向沈梦瑶,见后者点点头,她才小声说,“我叫……袁一琦。”
“那个,我叫周诗雨,家住在思源湾边上的那片老洋房,”周诗雨抱歉地看向眼角还含着泪的袁一琦,眼皮一颤,又说,“你们看起来不像是这儿的人。”
“我们是从镇上来的,听说这边招工,来赚点儿零钱。”沈梦瑶笑笑说。
“这样啊,家里就我和小妹两个人,你们要是不嫌弃,不如到我们家住两天?”见到两人窘迫的样子,周诗雨主动提起。
沈梦瑶正要拒绝,手上一空。抬起头,王奕已经连拉带拽地扯走袁一琦,声音越飘越远,“我们家空落落的可没意思了,雨姐就知道凶我,连空调外机都不让我爬,哎,你来陪我玩,今晚你和我睡吧……”
“既然这样就麻烦你了,”沈梦瑶跟着周诗雨朝居民区走,“我叫沈梦瑶。”
“不麻烦,”周诗雨笑起来,眉眼弯弯,“是我们家那皮孩子不懂事。”
后来……后来沈梦瑶撞破周诗雨的心事。百灵鸟在午后歌唱,蜜蜂吸允浓稠的花蜜,她用夜里观星的理由在楼顶拥着王奕,王奕闹的欢腾也睡得极快,周诗雨吻了上去。
从那天开始,沈梦瑶开始做梦。
黑暗勾勒出她的腰肢,玫瑰在手心糜烂绽放,星河放肆倾泻而下,红肿的双眼被凛冽风雪肆意击打,意识被刺痛逐渐剥离。她突然听见,有人在叫姐姐。
袁一琦的瞳色是纯净的黑,透彻又明亮,盯着沈梦瑶的时候永远炽热且纯真,让人看了都想不起任何,城市的溃烂,海边的漩涡。
没有人有义务收留一个溺海失忆的孩子,尤其是女孩。沈梦瑶同家中争吵一番后带上所剩无几的零花钱牵着袁一琦离开,列车缓缓入站很少见到行人,她也不知道她们会落到何处。
袁一琦眼神过于清澈像是神明的弃子――沈梦瑶这样想了许多年。
沙滩倾斜的光影,海边无法存活的幼芽,时间万物的幼与纯,都让她在第一时间想起袁一琦,以及同家人出游海边的那个下午,她套着小黄鸭不顾一切跳下游艇抓住那正在悬溺的孩子的白皙手掌。
这种感情是错误的,不该存在的,不被允许存在的――她也喜欢上了自己的妹妹。
她和周诗雨,是世界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