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楹出去后,拍拍裙子上的灰,又替我拍了一遍,我们两个像两个灰头土脸的小麻雀。她转头看着我,我知道她是想问我,是不是心里还是很难过,我不等她问出口,眼泪已然滚落在衣襟上。这里是我和阿楹淘气出来玩的时候,意外发现的一处僻静宫室,年久失修,陈旧的匾额被蛛网盖的看不清楚字体,里边宫室陈设更是破败不堪,枯木生虫,野花疯长,经常有野猫来此磨牙觅食。除了我和阿楹从无人注意到这里。只不过嘛,在后院西墙,有个被疯长的艾蒿草盖住的狗洞,刚好够我和阿楹一前一后钻出去。出去就是花枝巷子,沿着巷子往西一直走就是郢都最大的街市,尚郢西大街,世上最好玩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最会弹琴唱曲的姑娘,最会写诗的文人,最会说书的先生,走钢丝的碧眼波斯姑娘,西域来的兵器贩子酒贩子,最会做胭脂水粉的工坊,天底下最热闹的地方,最热闹的活计,都聚集于此。我站在那高大的石牌坊下,望着这太平一片的景象,远处的江水黑沉沉,荡悠悠,数只打着灯笼的船只远远的驶过来,乌蓬色的船身小巧,有些雕刻着百花图,有些是百子祝寿图,在满街的小灯笼照亮下,显得精致又喜庆,我看了半天,一时间竟分辨不出来是什么船。
一位输着盘髻挽着头发徐娘半老的妇人站在船梢头,向远处招手,远处亦有人打着灯笼招手。而后船只慢慢飘到我站的江边,我看的征了,不觉跟着那船的方向走,一直走到了最东边的街尾,船停在了一处,从小船内袅袅婷婷的走出来一位盖着洒金红盖头身着嫁衣的姑娘,衣衫上全是金线绣的合欢花,然身形十分单薄,被旁边的小丫头扶着,慢慢上了岸,由梢头那个妇人引着,弱柳扶风一样往一处大门走去,看不见她的脸,也不知道她高不高兴。而后鞭炮声响起,门口围了许多人,我才发觉,这原来是嫁船,怪不得这样喜庆,到了夫家,就和母妃说的一样,该是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任务,生儿育女,绵延子嗣。
我想到以后若是我嫁人,必定是要远远的离开父皇母妃的,虽未必会乘坐嫁船,可是依旧要离开宫里。心里酸酸的,一想到母妃正在挑首饰一样替我挑夫婿,心里就没来由的酸楚。母妃说,我生来即是公主,是公主,就必须尽到该尽的责任。我幼时自是不懂,只知道一味淘气憨玩,我那时候是觉得,我能永远这么无忧无虑下去,也算是命好了。如今,却也再不能逃避了。
我看着热闹离我越来越远,应该是准备拜堂了吧。兀自沉思着,不知不觉走的远了些,连什么时候放开阿楹的手都不知道了,回过头来,阿楹早不见了,我顿时焦急起来,长这么大,这是头一遭这么长时间找不见她。我如同喝醉了酒的醉汉一样到处乱钻乱喊,那些宫规礼仪统统被抛在一边,我只知道阿楹不见了,眼泪慢慢模糊眼眶,我的粉色襦裙也被人踩脏了。
“啊,好疼!”我太着急,一个没注意竟撞到一男子的背上,我捂着额头哀嚎,撞上去的同时眼泪还蹭了人家那一看料子就不俗的衣服上,我暗叫不妙,宫外惹祸那可是大罪,抄女戒女则不得抄死。
“你这丫头怎么如此莽撞,若冲撞了我们公子,担待得起吗?”旁边的侍卫怒气冲冲的瞪我,我立刻抬起眼睛,瞪了回去。
我眼睛上瞪着那侍卫,脸上却笑着了:“小女子失礼了,还望公子海涵,因家妹与小女在街市里走散,不是有意冲撞的。”我真佩服我自己,在母妃身边跟着她学的一手好笑里藏刀。
“谭毕,下去吧。”那男子转过来望着我,偏这会子夜空中爆出阵阵烟花,璀璨夺目,却震的我耳朵生疼。借着耀眼的光,我却是看清了他的面容,象牙色的肤,英气的剑眉,英挺的鼻,右眼尾下方有一颗小痣,点在那里,更觉气质出尘,黑如点墨一样清亮的瞳孔,头上是利落的和田软白玉冠束发,唇色却苍白,大病初愈一样。他穿一身极上等的料子,浅青色的长袍子被风吹的微皱起来,腰里束着一条秋香色犀角带,挂着一枚墨玉雕刻成的九纹龙墨玉珮,脚蹬一双中原没有的软底狐皮薄棉短靴,外边是一件白狐皮的大氅,宽大的袍袖下拇指上露出一个成色极好的红玉赤金扳指,素手细长,骨节分明,还有女子才留有的长指甲!我看了半天,直到他微微脸红,才反应过来,单单这些利落的打扮加起来,便是千金之数,我猜测,如此富贵,定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因为离得近,他身上还有淡淡的詹唐香的味道,更添一重贵气,倒也十分好闻。
奇怪,即是如此打扮的贵公子,为何我头一次见到这个人。
“无妨,小生是头一次来到这里,遇见姑娘,定是有缘,怎么,姑娘也是来看嫁船的?”他嗓音温柔,眼睛里不自觉带了些柔情。
“不是,我是偷跑出来的。”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我说了实话。
“原是如此,我叫李翌,敢问姑娘尊姓大名?”他问我名字,我却只低着头,红了脸。
“我,我叫明湘凝……”我结结巴巴吐出几个字,脑子里乱成一团。
“刚刚看姑娘似在寻找什么人,可有需要在下帮忙的,尽管开口。”他微低下头来问我,我这才发现,我只到他的肩膀。
“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小女孩儿,这么高,大概到我耳朵的位置,穿一件浅碧色的绣裙,身上还带着一柄短剑,一块腰牌,她叫阿楹。”我见他肯帮我,更是急的直冒汗,他却气定神闲的思考了一会儿,然后递了个眼神给旁边的谭毕,我看见谭毕领命后带着一堆人风一样的消失在我眼睛里。
“姑娘莫急,阿毕做事从不让我失望,想必很快就有消息了。”他在安抚我,我却心越跳越快。
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而后华灯初上。吆喝声随着夜色不减反增,一声高过一声,杂耍的已经开始喷火圈,买字画的迎风挥墨,却不想溅了好多在自己的白衫上,我看的直笑,李翌却还是玉树临风的站在那儿,丝毫不为所动。一直等了半个时辰,阿楹才向我跑来,我赶紧扑过去抱她,这一晚上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去。
“公……呃,小姐,申时了,再不回去定有事情了。”阿楹转头就要走,被我拦住。
“阿楹,要不是这位公子相助,我都怕见不到你了,你还不快谢谢人家。”我指了指李翌,他儒雅一笑。
“多谢公子出手相助,阿楹记下了。今日实在太晚,改日若有机会相见,必将报答。”她冲着李翌抱拳道,而后又冲我笑笑,而后不等我答话,拉着我就往来时的方向跑,我边跑边回头看李翌,他也正望着我。
“公主,那人是谁?”阿楹终于在巷子口停下来问我。
“他说他叫李翌,我急得找不到你,又撞到人家身上,他误打误撞倒帮了我一把。”我咬着唇,却控制不住的想笑。
“公主……”阿楹看着我,欲言又止,而后我们又从原路钻回去,把草丛翻一遍,找到那些金银首饰,阿楹已经尽全力帮我还原白天梳好的发髻,挨个把那些步摇金簪插回原来的位置,可是我怎么看还是觉得像鸟窝,我帮她自然就简单多啦,随便挽个疙瘩,留出长马尾,再把首饰带上,就和没出过宫门一样。我就不行,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谁打架了,而且还是专扯头发,我只能心里默默祈祷母妃看到也别找我麻烦。
我看着身上已经颜色深浅不一的裙子,越发犯难,在宫里有点什么事要掩人耳目比登天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