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日子，皇后常对外称病，甚少见客，偶尔今上请皇后赏月也被皇后婉拒。
另一边今上近来也并不常去后宫娘子阁，常常是过了用膳时间才下朝，于福宁殿内草草吃过几口又是看劄子到深夜，甚是疲累。
且说自豫王薨逝后，朝堂上时常提起接宗室子入宫的事，今上以后宫娘子又有孕为由，并未答应。随后又是公主诞生，今上便常常神思恍惚不敏，缭子在一旁更加用心伺候，常听得今上深夜梦中惊醒，有时喃喃着豫王乳名，悲恸之心甚已，有时哭喊着先帝大娘娘，有几次缭子甚至听到今上凶狠地唤着十三团练的名字而醒，醒来便再没有睡去，深夜起身伏于案前，不让任何人靠近。
今日朝堂之上，韩琦包拯等人再提接宗室子入宫，今上沉默良久，终是答应接十三团练入宫。
再次见到宗实，他比上一次出宫前高了许多。皇后于柔仪殿内接待他，向他问了近几年来的功课和所得，宗时一一回复，却并无他言。皇后心中戚然，只感到宗时比幼时在中宫身边时更加谨慎，却也更加阴郁。
皇后屏退左右，亲自将刚调制的冰镇梅子送至宗实手上，宗时欲谢恩，被皇后按下坐好。
只听她说，“吾听茂泽说，你此次进宫前，嘱咐家人整理好你的屋子，待今上再有皇子，你再回来。”
他端着娘娘给的梅子，这是他最爱吃的，幼时每次念完功课，娘娘总会给他留着，即使徽柔看到了想要，娘娘也只是拿其他点心送与徽柔。他知道这宫里若还有一人真心疼他，便是娘娘了。他深叹了一口气，“娘娘，这话我只敢和你说，我，我知道这宫里不十分欢迎我。今上看我，像看掠夺者一样，处处防备，不要说疼爱了，心里满是猜忌与怨恨。其实我也不想进宫，宗实有自己的家！”
“宗实慎言！”娘娘正色道。“此话不可再对其他任何人提起。”
看着宗实眼里也有泪，抚了一下他肩膀，说着，“今上有他的苦衷，你想想，若是你遇此境遇，无嗣又被朝臣百般逼着，一开始只怕任谁都无法接受这外来子啊。”
娘娘轻言安慰道，“宗实，你只做好你该做的，不要行差踏错，其余的事随命运安排吧。”
“娘娘，这也是您多年来在这四方城中的处事之道吗？你我原是一样的吧。”他凄然地望着柔仪殿外的天井。
“宗实，这里有我心之所系的人，他要守护的家国天下便是我要守护的。我从来无怨。只是我见你这样不开心，只想告诉你，你若不介意，便把我当做母亲，在这孤寂的四方城，我必疼你护你教导你，如待亲子。”
宗实心中一动，知娘娘从来真心待自己，今日这话是为了宽慰他再次入宫惶恐无奈的心。
此后宗实在宫中每日更加刻苦功课，悉心听取官家娘娘教导，不过宗时寡言，也甚少与宫中人有过多交流。有几次宫内小宴，皆以功课繁忙为由辞去。官家不悦，也并不愿理睬，只对皇后说了句，“宗实未免过分严肃了些。”皇后瞧着官家神色，便遣秋和去请宗时。待宗实再来，拜见官家娘娘，官家只是朝他点点头，轻轻说了一句，“宗实平时与宫中人不大交流，似只对皇后十分亲厚。”皇后与宗时含首不敢多言。
却说一日，苗娘子求见中宫，提到皇后内侄曹评公子，似是十分欢喜。
待下人去奉茶时，她低声说到，“娘娘，臣妾也就直说了，徽柔眼看着过两年就是婚嫁的年龄了，我如今瞧着，娘娘的内侄甚好，模样好、家世好，与徽柔也玩的和睦，最主要的又是娘娘侄子，人品性情自是没话说。我也不害臊了，娘娘您说，徽柔与曹公子……可是相配？”
娘娘思索片刻，只是柔言说道，“我那内侄模样生的确是讨人喜欢，只是年纪小又被我家里宠着，性情怕开始毛躁不够稳重。徽柔是国朝的长公主，官家心爱尤甚所有人，徽柔的婚事，只怕除了官家，谁人也做不了主。”说着停顿了一下，说着瞧向苗娘子，笑着问，“今日这话可是徽柔心意？”
苗娘子直说到，“我也不瞒娘娘，几次宫宴下来，徽柔与曹公子玩的十分开心，回来总是动不动提到曹公子。我取笑她说找娘娘说媒，她那伶牙俐齿的竟羞红了脸跑回房了，如此瞧着，做母亲的又怎么会不知女儿心意呢？”苗娘子说的恳切，皇后只是点点头，说道，“官家自小疼爱徽柔，未尝不会成全她的心意。说来他们年纪还小，且看看罢。”说罢，心下记着，此刻却不再言此事。
待再听到曹评与公主之事，竟是官家大怒。原来他二人私会被官家撞见，公主乃官家心爱，年纪尚小，竟有男子勾引公主私会，而偏又是曹家。曹家……曹家莫非真有什么居心。连日来朝臣皆上言请官家纳十三团练为皇子，来自朝堂的压力连着帝王无嗣及宗时入宫造成的心情不豫，引起天子巨大的愤怒与猜忌。
朝臣、养子、后宫，现在甚至是徽柔、曹家，都似站在他对立面，都要逼着他，迫着他。
“你明明知道公主与曹评私会，为什么不来禀报朕？为什么不阻止她？是谁？是谁指使你欺上瞒下？是曹家？皇后？还是，十三团练？”官家盛怒，指着怀吉，仿佛是要将他撕的粉碎。
他终是将心里的真心话说了出来，他早就猜忌了，中宫与养子，让他想起了大娘娘与他，可是他不愿，他每每想起先帝心中便愧疚无比，先帝几番周折辛苦生他，终是将皇位传给亲生血脉，而他，没有儿子！没有后嗣！无论是作为至高无上的官家还是仅仅作为男人的尊严，就这样被无子一事沦为天下人笑柄。“官家无嗣，国朝无太子！”
“而今，这个还没站住脚的养子这么早便没有耐心了吗？朝堂大臣、高门世家、中宫皇后，都倾向于他了吗？朕的徽柔，哈哈哈，他们知道朕的软肋，如今也要来离间我们父女吗？接下来呢？他们安排好一切，接下来就等着朕死了！”
殿内跪倒一片，无人敢出一声。
“传朕口谕，着皇城司将曹家围住，谁也不能进出！”
官家大怒，苗娘子冒雨带着徽柔向官家请罪，求官家息怒。公主不断哭着求官家放过曹评，曹家无辜。今上不为所动。
……
外头下着大雨，兵围国舅府一事一传到柔仪殿，皇后便慌了神，闻得这前因后果，心下无计可施，却知道自己无法端坐殿中，即使后宫不能干政，事关徽柔和曹家，她也根本无法置身事外。
皇后求见福宁殿，却见缭子传今上的话，现下公主在福宁殿内，官家今日不见任何人。
皇后望着内殿，想着今日之事已无退路，心下竟也决绝，便对缭子说:“官家此刻不见，我便在此等候，求见官家。”说着便跪在雨中，任谁也无法说动。
官家听闻皇后坚持在雨中求见，心下又是不舍又是难过，时至今日觉得甚是绝望无趣，“你瞧，如今她也来逼我了。”
苗娘子见此情势，一个劲地向官家认错，说徽柔婚事一切由官家做主，以后会好好管教徽柔，请官家息怒。今上看徽柔一直哭，心里也十分心疼，又想到皇后执拗地在雨中跪了半个时辰，正心软间，欲叫缭子传皇后进殿，却听缭子来报，十三团练也在殿外一会了，只是默默为娘娘撑伞挡雨，并无求见。
官家心下一沉，今日忧虑只是顿时涌上心头，怒火早已无法抑制，却硬生生压下，将手负在身后，低声说道，“传皇后与十三团练。”
宗实搀着娘娘进殿，他二人衣裳早已被大雨打湿，只见她的头发与脸庞还滴着水，因跪久了甚至无法行礼，神色似十分虚弱。
徽柔见娘娘如此模样，心疼无比，直磕头向今上认错，直言此事是自己任性，与曹家、孃孃无关。
曹家！今上再抬头看了眼赵宗实似是阴郁又沉默的眼神，近日种种，如梦魇般袭来。
“你们定要天下戚里皆姓曹吗？”
这话今上是对苗娘子和徽柔说的，眼睛却只看着皇后，目光里是从未有过的冷漠与阴鸷。
众人一惊，唯皇后挣开宗时和缭子的搀扶，缓慢踉跄着朝今上走了两步便停下，她神色绝望，脸上不知是雨滴还是泪水，她望着今上，嘴里轻声喃喃似乎要说些什么，却谁也听不清她的声音。只见她脸上似十分痛苦，恍惚间，仿佛天地皆静默了一般，不待一句话的时间，便骤然倒在殿中。
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跪在福宁殿外，赵宗实、苗娘子、徽柔等人亦跪于殿中，福宁殿一片悲憷默然，今上站在皇后床前，如被人摄去魂魄般望着她面如死去的脸，及身下一片猩红。
“丹姝，那是我们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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