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不嫉妒
“严下江!严下江!人呢! ”大管家帮贺老爷忙完今年的家族春祭,马不停蹄地来下房唤人,这些日子他没空管那些闲杂事宜,已经将近半个月没询问过阁楼里那位的状况了。
寻找半天无果,等详细了解了才知道,严下江两天前死在了烟馆,说是抽着抽着大烟人就过去了,这会儿尸体还没有人来得及出钱处理。管家听过,按了按紧皱的眉心,不耐烦道:“叫人打发点钱过去,赶紧把人葬了,严下江好歹也是跟了我们贺家几十年的老人,小心叫旁人看了笑话。另外,再重新找个合适的人过去,一天送一顿饭,其余的都不用做。记住,用的人嘴巴一定要牢,要是哪天传出去了,咱家老爷可丢不起这样的人。”“小的明白。”
杂务总管听了大管家的命令,一时发愁没有适合的人选,但一想到需要处理严下江的后事,恰好有个人影从记忆中冒了出来。当天晚上,他拿了两枚大洋找到严下江的儿子严浩翔。
“小崽儿,这是你爹的安葬费,老爷特意赏的。”杂务总管把银元放进严浩翔手里,沉声嘱咐,“贺家是最记旧情的人家,你爹跟了老爷这么多年,大家都看在眼里,这不,以后你就不用再去做砍柴烧火那些粗活了,大管家给你安排了个清闲的新差事,每日去阁楼送一次饭就行,月钱照领,怎么样?开心坏了吧。”
严浩翔低着头,握紧手里的银钱,感觉有些奇怪,他爹死了,这事也没有什么开心还是不开心的说法吧…算了,不去想了,反正对于这些大人说的话做的事,他向来搞不明白。
总管审视着闷葫芦一样的男娃,也没打算等待他的答复,毕竟严浩翔说不了话,直白一点,是个哑巴。不过他这残疾也不是天生的,究其原因是小时候发高烧,没钱医治,差点连命都捡不回来,严下江一个赌徒外加
烟鬼,本来早早放弃了,不准备管他的死活,可后来没几天严浩翔竟然慢慢自愈了,仅仅一只耳朵听不太见和喉咙坏掉,也算幸运的了,贺家的下人都称他命硬,也不清楚是褒是贬。
越瞧严浩翔便越是满意,总管美滋滋地打算着,自己一定要去大管家那好好邀上一功。他记得严浩翔似乎还有个姐姐,因为是女娃,一出生便送了人,他妈为了这事跟他爹闹得跟仇人一样,可不知怎的,后来又意外怀了严浩翔,然而这回他妈一出月子就远走他乡,甚至跟娘家人都老死不相往来了。
这样的身世,料想未来严浩翔即使闹翻天也整不出什么花样,总管从屋内唯——把四脚椅上站起身,放心地拍了两下衣袖和裤管,是准备走了的意思,他可不愿意在这潮湿气重的破房子里待太久。
临走前,总管笑眯眯地握了下严浩翔的肩膀:“瞧你,生得白白净净的,还不会说话,真是天生做这份活计的命,今年有多大了?”
严浩翔终于不再死气沉沉,一双葡萄似的黑眼睛盯住总管油腻的堆满肥肉的下巴,他先举起右手食指,又把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依次伸直,左手手心把两块大洋捏得汗涔涔的。
“十四啊,也不小啦, ”总管随意敷衍许诺,“你在贺家好好干,过几年老爷一高兴,保不准赏你一个丫鬟做老婆,或者更好的还能调你去码头,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小严啊,你可要懂得感恩,你要是在外面做活,哪里求得来这么好的福气?能在贺家学到的东西,可是别的地方比不了的。”
严浩翔望着总管大步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他那两年还能上学的时候,每天天没亮就要去帮贺家的杂役砍柴烧水,然后回家给他爹做早饭,再走三里多地去南川最偏僻也最便宜的小学念书,直至傍晚返家才能真正吃上一口实在的粮食。但对于这些,他爹说过,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想要以后有出息,汗水和眼泪都是他必须付出的,是他运气好,旁人还没有这个机会辛苦。
所以,严浩翔仿佛早已习惯了,他总可以从遭受的苦难中学到一些什么,他总可以从旁人的伤害中获得一些什么。
于是,严浩翔的吃苦耐劳、严浩翔的既聋又哑、严浩翔的孤身一人,都是他人生的规训,是他不能去学堂但能获得的书本,是他没有家庭的爱与依靠,但自然而然就可以熟练掌握并且运用的教条。
是的,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反正,那些大人,向来都是这样告诉他的。
距离贺宅不远的南边后山盖了一幢三层小洋楼,阁楼所在西南角,四周都是高高低低的小山,还有大片大片的芦苇草丛。曾经这处空地贺老爷是准备弄个后花园,风雅一番的,结果世风日下,经济愈发不景气,也就搁置了。而之所以建造三层小楼,是因为以前贺氏的一位远房表姑长居贺宅不方便,她又听不得邻里间的闲言碎语,便住来这里,之后不清楚为什么搬走了,整栋洋楼顺势全部空闲下来。如今,才又再一次起了点作用-贺峻霖被关在那十米高的阁楼里,快两年了。
第二天一大早,严浩翔到了殡葬店,什么都没打听便将两块大洋都给了老板,自己一分没留,老板认出他是严下江的儿子,正预备问一句“真要给你爹办那么高规格的丧葬仪制吗? ”可再转念一想,这娃是个哑巴,实在是懒得浪费那么多精力与他沟通,也就作罢,只称一定让严浩翔放心。
严浩翔一路马不停蹄地跑去贺宅,从后厨取了餐盘放上吃食,便打算去小阁楼送饭,全是与下人们早晨吃的差不多的东西,几个肉馅包子、两盘炝炒小菜。
“小严真是勤快,这么早就去给阁楼那位送饭啊,办完你爹的后事了吗?”
浣衣大婶一边用皂角搓衣服,一边无聊地跟严浩翔搭话,可是在场所有人基本都知道他不能讲话,因此旁边扫后院的小杂役自动代劳帮严浩翔开口了。
“傻婆娘你懂个球 小严跟他老汉儿可不一
日元是1,1000
样,不抽大烟也不赌博,人家那叫小白脸儿!哈哈!”
“你说错了,”厨房里的帮工探出头,跟着掺和调笑,“是聋哑小白脸儿!”
一帮人瞬间笑作一团,当然也包括那个被比自己小了二十来岁的青年笑骂的洗衣服的中年女人,甚至大婶的笑声在一众低沉男声中最为突出,大婶的笑声最尖锐,也最洪亮。他们十分默契地不认为堂而皇之讨论一个刚刚横死两三天的人,是一件多么冒犯的事情,或许等到哪一天,他们其中有人死了,或累死或病死或被丈夫打死,都不重要,总之死了,也可以继续成为其他人不约而同的谈资。今日今地,此时此刻,他们已经毫不知情地在笑声中彼此默许过了。
严浩翔不顾不再需要他作为绝佳切入点的龙门阵,很快他来到后山洋楼,爬楼梯上到三楼,走廊的西南方向还有一段又窄又陡的镂空阶梯,可以通往最顶层的小小阁楼。
以严浩翔的身量和力气,端着餐盘爬梯子比较困难,他只能先把餐盘放到头顶上面一级,接着身体再动作,等到他好不容易爬上去,终于第一次看清了阁楼的全貌。
一扇厚重的木门从外面由上至下使用十二条长木板整整齐齐地钉死了,右下方开了一个窄小的洞口,看着最多可以勉强伸个头出来,超过肩颈便不成了。它旁边还有个稍微更大的长方形窗口,很像一扇狗洞小门,可能方便定期送些日用品进去,平日都用三把花纹纷繁复杂的铁质古锁紧紧锁着,严浩翔没有钥匙。
耳边并没有大家传闻中的“小阁楼里的厉鬼凄惨嚎叫”,反倒安静得有些许诡异,严浩翔从小胆大,向来不怕鬼神之说,他端着餐盘走过去,半蹲下来透过小窗口朝里面看,只隐约望到黑色圆桌上摆了一盏煤油灯发出唯一的光亮,宛如他爹喝醉了半夜尿在尿盆里腥臭尿液的黄。
严浩翔手臂端得有些发酸,便借力把餐盘靠上了窗口,谁知下一瞬碗里的包子立马被一
只惨白枯瘦的手抓了进去,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方才那只“鬼手”,是贺峻霖吗?由于严浩翔左边耳朵的听力有些失灵,长久以来右耳反而变得比常人灵敏,他听见门板后面有大口咀嚼东西的声音、哽住干呕的声音,还有拼命敲打人体前胸后背的声音,以及吸回鼻涕合着其他东西一起咽掉、再继续撕咬下一口的声音。
严浩翔低头看着自己手边根本称不上是窗户的东西,这样一个黑漆漆的窄小的口子,竟然可以掌握着贺峻霖的生命。
春日的阳光渐渐从梯子上方的天窗照在严浩翔身上,暖洋洋的,不冷也不热,他明明记得,端庄美丽的贺夫人会将穿着新衣服的贺峻霖抱上膝盖坐着,纤细白嫩的指尖拿了精致的点心,再一点一点喂他软软糯糯甜甜蜜蜜的白色桃片,少爷自己也抱着一碗酒酿汤圆,间或喝一小口碗里的糖水。
另外,贺家的小少爷原来连私塾都不必去,贺夫人日日请了几位不同学科的先生来家里教他,严浩翔偷偷跑去瞧过的,一间大大的书房仅坐了先生和贺峻霖两人,明亮、安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三面墙壁书架全是各类书籍,窗台还摆满了各种花草,看起来生机勃勃。有一回严浩翔悄悄摘走了一朵蝴蝶兰,回家藏在枕头底下,开心了许久,晚上伴着身旁严下江聒噪的呼噜声,又暗自懊恼,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是故意去偷东西的,这花,这花就当他是跟贺峻霖借的,借了一朵花。
俗话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严浩翔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一点也不嫉妒。他没有嫉妒过贺家那位锦衣玉食、花朵一般的小少爷,他不嫉妒,他也从来没有幻想过,如果他是贺家的少爷就好了,再或者李家的,或者赵家的,随便什么人家,只要是少爷就好了,他不嫉妒,他从未想过自己当个少爷该有多幸福多快乐。
严浩翔不嫉妒贺峻霖,不嫉妒贺峻霖是贺家的少爷,不嫉妒贺峻霖有疼爱他的母亲,不嫉妒贺峻霖可以读古代典藏的诗书,更不会嫉妒现在的贺峻霖——他被关在小小的一间阁楼里,几个包子吃得狼狈至极,小菜直接
粗鲁地伸手来抓,好像没有家教的野人,连细瘦的手背都沾上了脏兮兮的油渍,他被关在这样小小的一间阁楼里,再也出不来了,满目漆黑、不见天日、昼夜难分,严浩翔怎么会嫉妒他呢?
收拾好被扫荡一空的碗盘,严浩翔转身欲走,却倏然听见沙哑微弱的声音:“有没.…有……有水......”
严浩翔停下脚步,盯着黑漆漆的洞口,声音确实是从里面传出来的,是贺峻霖在问他话,小少爷想喝水吗?还是这时候想起来要洗手呢?
贺峻霖半跪在门边,胃里疼得像有刀在绞,喉咙干涩得快要冒出火来,鼻腔里甚至充满了又酸涩又呛辣的味道,不过当他看见门外不再移动的双脚,莫名地又重新燃起了一点希望。
他靠近窗口,露出苍白憔悴的一张脸,抬眼向上看去,才发现今天送饭的人居然不是严下江,贺峻霖几乎讲不出话了,完全靠的气音:“我……很渴,请你……请求你…能不能…...给我,一点,水......”
代替严下江的新人看起来和贺峻霖差不多年纪,皮肤白得不像做这种劳工的模样,暮气沉沉的一张脸,冷峻又英气,一双眼睛却黑亮得吓人,他直勾勾地盯着贺峻霖。
贺峻霖害怕了。
其实一年多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害怕这么多东西,贺峻霖怕黑、怕鬼、怕万籁俱寂的夜,他害怕冬天凛冽的寒风和夏天湿热的墙壁、害怕空荡荡的阁楼房间,更怕孤零零的自己会这么孤零零地死去。
原先严下江也有去吸鸦片或打麻将从而把他忘在脑后的时候,反正无人过问,只要饿不死,严下江随便应付管家两句,做做讨好样子就能翻篇了。可是那时最多也就间隔一天,贺峻霖强迫自己不去想“饿”这件事,似
乎也不那么难熬。
这还是第一次,贺峻霖将近三天滴水未进,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甚至能清晰感受到生命的消耗,如今的天气并不寒冷,可是留存在他体内的热量却一点一点、慢慢慢慢,凭空消失了似的,吓得贺峻霖连呼气都不敢用力,天真地想把这条命强硬地留在这副衰败的躯体之中。这还是第一次,他知道了自己如此惧怕死亡。
严浩翔蹲下身,视线与贺峻霖持平,他发现这人发抖得越来越厉害,连俯视时候长而卷翘的睫毛都在颤抖似的。
你是想喝水对吗?严浩翔腾出一只手做了一个举杯往嘴里倒的动作,预料之外的,贺峻霖几乎瞬间看明白了,他怯懦地点头, “嗯”了一声,随即又像反应过来自己没资格提任何要求般立刻把眼睛闭上了,睫毛剧烈抖动,仿佛被噩梦缠身却无人将他叫醒,惊动的频率貌似是害怕下一秒严浩翔就要抬手用力扇他耳光一样。
严浩翔记起总管每日让他来阁楼送一次饭,但也没说不可以额外再送一次水,他眨了眨眼,这还是怪他自己没有经验,怎么都没想到为贺峻霖带一些喝的东西。
“咚咚”贺峻霖听见敲击门板的声音,慢慢地睁开眼睛,眼前是微微勾起嘴角极其阳光的一张笑脸,他一时间愣住了,直到严浩翔背身走掉,思绪还留在那个笑容的弧度里。
太久了,实在是太久了,久到贺峻霖差点忘记这世上还有“笑”这种东西,胸腔里的灼烧感弱了许多,没那么炽烈了,他觉得心脏像是被一柄利剑穿透,疼得几乎要窒息,但因为有鲜血从心底流了出来,变得暖洋洋的。血流出来,就不用喝水了吧,贺峻霖感谢严浩翔,让他没有那么渴了。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贺峻霖依然靠坐在门扉后面,楼梯再次响起走动的声音,他歪着脑袋去望,是方才那个人,跑得气喘吁吁,头
发也乱了,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军绿色水壶,生怕被人看见被人抢去一样,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将沉沉的水壶交给贺峻霖。
贺峻霖惊讶地看着他,再顾不得这个新人的各种奇妙之处,抓起水壶仰起脖颈接连喝了几大口水,如真正的久旱逢甘霖,那种舒爽让人心旷神怡,仿佛整个身子都被掏空了,仅剩下一副躯壳驻扎在原地,其余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严浩翔再次蹲下,与贺峻霖对视,他用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大概是想让贺峻霖慢慢喝的意思。
贺峻霖缓过神来,也觉察出一些特别,面前这个男孩子,应该不会讲话。他把水壶还给严浩翔,真诚地开口: “谢谢你,你真是一个好人。”
严浩翔摇了摇水壶,还剩一小半水,他便再次把水壶递了进去,贺峻霖迟疑接过,不敢置信地小声问道: “全都给我吗?”
对,全部给你。严浩翔点头,又挥了两下拳头,似乎在加重肯定的语气。聋哑人的手语姿势是视觉语言,贺峻霖却可以透过严浩翔的细微表情,接收到他想传达的所有情绪,真是奇怪,古怪、稀奇、万分美妙。
贺峻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这种陌生的美好情绪所感动,也不知道僵硬的脸颊是否还能露出难看的笑容,他认为他是笑着问的:“你叫什么名字?”
严浩翔瞪大双眼,显然他从未想过自己与贺家的小少爷会发生这类型的对话,可惜这下沟通却犯了难, “严浩翔”三个字比划半天,贺峻霖只看明白他是严下江的儿子,所以“严”是严下江的“严”。
贺峻霖咬了咬干燥的嘴皮,忽然站起身从角落的书堆里随便挑了两本递出来给严浩翔,让他在书里找自己姓名的汉字,其中一本是郁达夫的《沉沦》,另一本是叶圣陶的《稻草人》。
“听说这些书都是曾经我表姑堆在这里的,当杂物当废品了。"贺峻霖渐渐打开了话匣
子,毕竟此时此刻有个人在认真听他说话,而不是面对着灰暗的墙壁自言自语,久而久之,贺峻霖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个确实的疯子了。
此时此刻,有个人正在听他说话,这种感觉简直太棒了,贺峻霖忍不住笑意继续说:“她好像特别漂亮,还是个诗人,所以这里有很多书,我每天除了记时间,就是翻来覆去看这些东西,抓到哪本我就看哪本,有什么看什么。”
严浩翔一边翻着书页,一边偷瞄贺峻霖讲着琐碎小事的模样,他竟然觉得这个外形枯瘠的人极其生动耀眼,虚无空荡的左耳像是被未知的什么东西灌满了,满足而又安心。
手指翻开泛黄的书页,接着划过一个个模糊的油墨字体,时间流淌的声音被他们两个人通通抹去,只有彼此的呼吸声于唯一的狭窄的窗口交织在一起,严浩翔抓起书脊,把“浩”和“翔”指给贺峻霖看。
「秋天又到了。浩浩的蒼空,一天一天的高
起来。他的旅馆旁边的稻田,都带起黄金色
來。朝夕的涼風,同刀也似的刺到人的心骨
里去,大约秋冬的佳日,来也不远了。」
「他安安静静地看著田地,手里的扇子轻轻摇动,赶走那些飞翔的小雀,他们是来吃新
結的稻穗的。他不吃飯,也不睡覺,就是坐下歇一歇也不肯,總是直挺挺地站在那裏。」
贺峻霖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装着严浩翔,他再一次笑着说: “严浩翔,谢谢你,你真是一个好人。”
从十四岁到十五岁,整整一年时光,随着他们交谈的次数越来越多,严浩翔和贺峻霖的关系也越来越熟稔,甚至会背着众人偷偷给他送点夜宵,因为在严浩翔眼里,贺峻霖着实是太瘦太小太可怜了。
快吃,会凉。严浩翔今日带来的是红糖糍
粑,傍晚大婶忽发善心地领着他去了南川城
内的市集闲逛,他兜里揣着平日节省攒下来的零钱,准备为贺峻霖买点东西,当他一看到甜而不腻糯而不化的糍粑就想掏钱,心想贺峻霖一定喜欢吃。
“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个? ”贺峻霖跪坐着,欣喜地接过瓷碗,脸颊鼓鼓地塞满一个,又用筷子伸出去喂给严浩翔一个红糖蘸了最多的糍粑。
严浩翔习惯性地靠坐在门这边,好半天才把糍粑咬烂了吞下去,他对于这些吃食向来没有太大的欲望,紧接着抬手比划,告诉贺峻霖今天自己去了集市。
刹那间贺峻霖的眼神变得迷离而空洞,他把装了糍粑的碗放在大腿上,心里涌出一阵熟知的总来烦他的悲痛: “外面的人,是不是很多?”
是的,很多。严浩翔不愿意骗贺峻霖,但又想给他一个完整答案,所幸他除了点头,天生可以选择沉默。
天窗投下来的月光照得严浩翔整张脸很白很亮,贺峻霖能清晰地看到他每一秒钟的神色变化,控制不住长叹口气,又问:“严浩翔,你身边有风吗?”
夏季夜晚的天空,月色皎洁,星辰闪烁,偶尔还能听见几声虫鸣蛙叫,严浩翔装模作样地伸了个懒腰,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露出猫咪吃饱饭后餍足的表情。
有啊,暖暖的很舒服,你要不要坐到门边来,风也可以吹到你。
贺峻霖跪直身体,虔诚般发问: “风也可以吹到我吗?”
两人的距离非常近,但结实厚重的门板禁锢却将他们隔在世界西东,严浩翔朝贺峻霖招手,黑亮的眼眸中满是笑意。
可以,你过来,到我这边来,风就可以吹到
你,暖暖的,很轻柔,很舒服。
“好啊,我过来。”
贺峻霖笑得很漂亮,眼尾狭长,唇珠上翘的弧度如同天上圆月,他直接膝行而至,侧头靠上门扉,似乎囚禁的木板锁链瞬间消亡,他可以放心依靠在严浩翔的肩上。
严浩翔想不明白,贺峻霖分明不是少爷了,他分明不是那个躺在彩云之上的少爷了,为什么他还在笑呢?
贺峻霖怕黑,可惜现在被困在一个密不透光的方格子里;贺峻霖喜欢好吃的,可惜现在每日只被允许吃一餐饭;贺峻霖乐意与人交谈,脑子里总有千百种古灵精怪的想法,可惜只要严浩翔不到阁楼来,他便无处宣泄无人诉说。严浩翔宛如卑劣小人地掌握了贺峻霖的生杀大权与喜怒哀乐,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会笑呢?为什么,贺峻霖还是会对着严浩翔笑呢?
抑或换一个人,只要愿意听他说话、每天按时给他送东西吃,贺峻霖都会这么对他笑的,所以对严下江也笑过吗?严浩翔攥紧拳头,下一秒又放松下来,严下江才没空听贺峻霖讲个不停,他连去烟馆都要用跑的,所以贺峻霖才不会对严下江笑--严浩翔的自我安慰终于成功,他暗自放下心来,准备明晚再偷摸给贺峻霖送一次夜宵。
他想看贺峻霖笑,严浩翔想看贺峻霖对着自己笑。
“严浩翔,你会不会有时候忽然觉得,活着真没意思……”贺峻霖靠着门无意感叹,手里捧着严浩翔冒险送过来的酒酿圆子,幸好严浩翔已经习惯了他突然的天马行空,不会再被他的恐怖发言吓到,害怕贺峻霖会去寻死。贺峻霖转头透过狭小窗口看到照在严浩翔身上的洁白月光,换了个话题问他:“你今年多大了?”
严浩翔举起两只手,先用左手比了一个“一”,随即又快速地眨了眨眼,考虑到对面贺峻霖的视角方向,改用右手比"一”左手比“五”。
“你当我是傻子吗?我看得懂啦,难不成你还能是五十一岁啊,严爷爷。”贺峻霖小声笑出来,微微低下脑袋,他趴得离窗口更近了些,那些在墙壁上用指尖抠“正”字、抠破了就用鲜血画“正”字计算时间的无用之功,终于变得鲜活实际起来,连手指的伤口都不觉得疼了。
“十五岁的话,那咱俩年纪一样大。你多久生的,生辰是几月几日啊?”
不知道具体时间,听我爹说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八月吧。严浩翔见贺峻霖还有心情说笑,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他摇了摇头,又像可爱小狗般吐舌头哈气,最后伸出细长手指比了个“八”。
贺峻霖看得好笑,抬手撑着下巴,盯着严浩翔的眼睛: “我也是夏天出生的,生辰在六月十五。如今就是夏天,夏天真好。夏天好啊,严浩翔,我们是在夏天出生的,希望不要在夏天死。”
从那以后,他们又过了一个夏天,经常讲话,当然了,每次都是贺峻霖讲,严浩翔听。意外的是,严浩翔那些稀奇古怪的手语姿势加上不时过于活泼的表情神态,贺峻霖几乎都能默契地看懂其中含义。即使理解不到位,严浩翔也会耐心地呆在阁楼上,笑着从窗口望他,白皙却粗糙的双手有时候会伸进去揉弄贺峻霖的头发,仿佛在笑他傻子。
贺峻霖把严浩翔的手臂推出去,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脸颊,用比较之下稍显冰冷的手背贴了又贴,才缓缓开口:“严浩翔,如果我想......如果你想见我......”
他低下头,又下定决心般抬眼看向严浩翔:“我是说,当你没事干又感觉无聊的情况,你随时都可以到阁楼来找我,你轻轻敲六下门扉,我就知道是你,会到小窗边,跟你互相贴着门坐在这里。我会跟你讲话,也会听你说话,你要相信,我听得见的,你说什么我都听得见,记住了吗?严浩翔,无论什么
时候,如果你想见我,就要立马过来,我会出现的,千万,千万别约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