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时候
每年除夕前后一贯是贺氏上下最为忙碌的时候,光是祭祖的准备工作需要动用的人力物力都不止百金之数,理所当然的严浩翔也被总管召去帮忙。
祠堂内一片死寂,连风声也听不到,只有那些竹立香的火星子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发出“嗤嗤”的轻响,明明灭灭,又仿佛一双双锐利的眼睛,嘲笑着满屋忙活的人。
当时谁都没有工夫注意,神龛上方的房梁由于老旧问题就那么塌了下来,幸亏严浩翔眼疾手快推了一把,才护住了贺家祖祖辈辈当家的牌位。为着这事,严浩翔左手手腕受了伤,好在不太严重,因祸得福被贺老爷大肆奖赏了一番,在下人们的眼里也莫名多了一些威望,有时甚至可以做主今天给阁楼送去什么东西。
贺峻霖蹲在门边,看着餐盘上放的一整只烤鸭,又想起前几日送来的几件新衣,并未如严浩翔所愿露出高兴的神色,他盯着门外严浩翔被绷带吊起的左手手臂,眼神甚至有点冷: “你就是为了救贺家那几块破牌子,所以把手砸伤了?”
严浩翔傻傻地冲着窗口往里望,他不明白贺峻霖怎么突然生气了,只能摇了摇右手,露出白牙装笑。
哪想贺峻霖根本不理会他,站起身躲进黑暗里了,严浩翔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出他似乎坐在床边,好一会儿,才传出失掉温度的声音: “你要是为了能给我送这些好吃的,那就更加不必,严浩翔,我不想欠你什么。”接连几日,每当严浩翔来阁楼送饭,贺峻霖都不会似过去那般听见脚步声便早早等在门口了,他隐在黑暗里,任凭严浩翔在门外敲多少个“六下”都不出现。
严浩翔把脑袋搁在窗口,恨不得整个身体变成小猫钻进去,他低头看了看右手红肿的指骨,眼眶不由得有些发热,但脸上却没什么
过….....不过这一套哄人方法贺峻霖倒是极受用的,瞬间美滋滋地把字条折好,小心翼翼地放至枕头底下压住,心想严浩翔也跟自己疯得差不多嘛,还要把手剁了送给他,谁稀罕要啊?
临近傍晚,天空中的乌云越聚越厚,严浩翔迎着细雨来到阁楼,有气无力地爬上梯子,第一眼竟然看见贺峻霖趴在窗口,他不可置信地闭了闭眼,暗自惊讶,敢情真的可以从想象中跳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吗?贺峻霖从他的梦里跳出来了。
等到双眼再次睁开,不是幻境,严浩翔依旧看见贺峻霖在朝他笑: "你站在那干嘛?傻不傻啊?我过不去,严浩翔,你要过来。”
严浩翔两大步走过去,匆忙蹲下身,眼睛里闪着急切的光亮,贺峻霖见他这副模样,眼底也有点泛潮,他清了清嗓子: “严浩翔,元宵节快乐。”
左手臂的白色绷带潮湿地黏在皮肤上,让人觉得不舒服极了,可是严浩翔却如此庆幸,再也没有比此刻更快乐更满足的时候了,再也没有比今天这场雨来得更恰当不过的时候了,这种时候,就是会忽然觉得作为一个哑巴好像也可以继续活下去的时候,这种时候。
“严浩翔,你手还疼不疼?”
严浩翔靠坐在门边,耳边响起的是这些天贺峻霖最常说的一句话,他无奈地轻笑,真是拿贺峻霖毫无办法。
贺峻霖永远不会说,我真担心你,我真害怕你照顾不好自己,毕竟他才是那个被关在笼子里需要严浩翔照顾的家鸟,以至于他只能日复一日地问严浩翔,你手还疼不疼啦?早不疼了,都痊愈很久了,你怎么又问?严浩翔宠溺地摇头,眼睛瞪得圆圆的,盯得贺峻霖满脸通红。
“不疼了就好......”贺峻霖迷迷糊糊地抬起手
肩膀,似在催促,接着端上来另一只碗,是他亲手做的炒饭,放了大婶的秘方腌泡菜,切成小碎,酸辣鲜甜,拌在蛋炒饭里很是开胃,他想让贺峻霖尝尝。
贺峻霖喝完中药,简直苦到人心里去了,连忙盛了一口炒饭,嚼了两下便囫囵吞枣地咽下去,转头睁着通红的眼睛夸赞严浩翔:“炒饭,真好吃。”
严浩翔清楚自己的厨艺是什么样的水平,但他看着贺峻霖灰白的嘴唇颤动着,涣散的双眸里只映着他的身影,心脏疼得仿佛要裂开,又恰巧被温暖的春风吹满,溢出从内到外的满足,鼻腔酸涩,眼睛湿了又干,嘴巴却是麻木的,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憋得人喘不过气。
贺峻霖病得糊里糊涂,但也能感受到严浩翔心情有恙,他第一次主动从洞口完全伸出一整只手臂,穿堂的晚风吹过,皮肤表面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激动地握住严浩翔的手,十指相扣,紧紧抓着不放。
严浩翔见他这样,担心他是病得更重了,疑惑地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害怕贺峻霖连他是谁都认不出来了。
贺峻霖浑身上下都很疼很疼,像被车轮碾压过一样,骨头都散架了,脑袋里一片空白,眼泪控制不住簌簌地往下掉: "你是谁?”
“你是谁? ”他又问了一遍,严浩翔点头肯定这个问题,贺峻霖眼眶通红,声音哽咽,却痴痴地笑起来, “你是谁?你是严浩翔。”
十六年来,贺峻霖几乎从未感谢自己出生在这世上,毕竟他的生命仿佛从最开始就画上了糟糕的句号,很多时候他都在想,伴随着父亲的极度厌恶,伴随着母亲的鲜血死亡,伴随着这阁楼里孤独的日日夜夜,究竟自己还算是个活生生的人吗?
但是严浩翔今晚留下来陪他了,所以贺峻霖很感谢今天,就感谢今天。这一回贺峻霖不需要煎熬,不需要硬抗,不需要硬生生挨过病痛的折磨,他的发热很快好了。自从他发现严浩翔不但认识字还会写东西之后,便会从小窗口递各种各样的书出来给严浩翔看。
若是贺峻霖递《红楼梦》出来,严浩翔就读黛玉葬花,读宝钗扑蝶,读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兴衰荣辱;若是贺峻霖递《金瓶梅》出来,严浩翔就读潘金莲的风情月意,读李瓶儿的一往情深,读庞春梅的命如纸薄、心比天高,读她天生性聪慧、喜谑浪、善应对,却落得惨死而终的下场。
严浩翔遇到看不懂的地方,便折了书页指给贺峻霖,贺峻霖会耐心地同他讲-—虽然宝玉黛玉结局潦草,但他们的爱是很美很美的。
贺峻霖眼睛里没什么光亮也没什么颜色,严浩翔目不转睛地看着里面倒映的自己,恍若世间所有饮食男女的欲望加起来,都比他更浓,也都比他更淡。
“严浩翔,那晚真的谢谢你。”贺峻霖想起自己还未跟严浩翔正式道谢,便把书慢慢放下了,他转开脸,耳廓泛红,“你是一个好人,我想,就算你不喜欢我这个朋友,我也会坚决地想跟你做朋友的那种好人。”是吗?只是朋友?只是好人?严浩翔清楚,自己此刻的思想太招摇也太过分,似乎超越了友情的界限,大概是不对的。
严浩翔伸直双臂,比了一个大圆圈,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住贺峻霖。世上好人还是很多吧,你都要去跟他们做朋友吗?
贺峻霖注视着严浩翔的动作,眼神善良又温柔:“我都没见过……这世上那么多人,就我一个人被关在这种小阁楼里,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乐趣。严浩翔,如果我十八岁还没出去的话,是不是就该死了。”
不是该死。严浩翔倔强地左右摇头,友情的石子一颗一颗垒到最高点,总有一天会全部坍塌,假如那不知名的大火真的烧起来了,
未来他会被当成流氓关进监狱吗?抑或石壁可以与天比高,但严浩翔想了又想,还是由衷地希望它抵不住火焰的力量首先破碎掉。
在贺峻霖面前,大是大非都不算数了。
没错,不算数了,明明是老天,是老天先发现了严浩翔一个人孤独苦楚,所以把贺峻霖送到了他面前,虽然他的礼物被禁锢在碰不到的地方,但是严浩翔知道,那就是他走了大运才能得到的幸运馈赠,严下江之流说得没错,是他命好。
不该死,你不该死。见贺峻霖无反应,严浩翔拼命地摇摆胳膊,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急迫。这世界那么多人,不是人人都要在外面挤来挤去、骂来骂去,今天想着坑害这个,明天又去殴打那个,这世界那么多人,却只有一个你,只有一个贺峻霖,即使只在这座小阁楼里,你也可以想往哪跑就往哪跑,有我陪着你,在我的眼睛里,在我的心里,你是自由的,你可以一直朝着前方跑,一直跑,跑过春雨夏风,跑过秋叶冬雪,我会陪着你的。
聋哑人的语言表述方式总是生硬又直白,贺峻霖花了两年时间能完全看懂九成,剩下一成,每句每字,他自己幻想其中带着温柔羞涩与情动珍惜。
“严浩翔,你真好啊。在认识你之前,我只觉得偶尔从窗缝里吹进来的风有这么好,而现在,你比风好。”
时间到了,严浩翔得走了,要不然他留在这里太久保不准有人起疑。贺峻霖怀里抱着书,书中折了页,他透过小窗口偷偷看严浩翔,以这个相对较低的角度,得等人稍微走远了些才能看到他的完整背影,但也仅有那么三五秒钟,稍微慢一点,严浩翔就要走下楼梯走进视线盲区了。
纵然穿着麻布衣裳,贺峻霖也觉得严浩翔很好看,是骏爽挺拔的那种漂亮。固然他也没见过多少人,停留在记忆里依稀还存在的,两只手就可以数得过来,可是这并不影响他坚定内心,贺峻霖就是觉得严浩翔英俊、漂亮、好看,像阳光下叶片通透且从不旁逸斜出的植物,像一朵绽放在夜空里芬芳馥郁的
花蕾,像那些被狂风暴雨打湿却仍然美丽温暖的拥抱,可以陪伴着他、拥他入怀。
贺峻霖靠着门扉坐在地上,偏过头去,透过窗口,他吻落在严浩翔身上的夕阳,吻吹过严浩翔耳旁温柔的微风,吻藏在严浩翔眼中令人痛心的不甘与寂寞。
他当然知道活着早已没有什么乐趣,这阁楼里的每一本书,他都从头到尾翻看过千遍万遍了,可是此时此刻,还有严浩翔那么努力地想要明白每一个动人故事、参与每一段缠绵的百转柔肠、共他欣赏每一曲痛哭流涕的宛转悠扬,所以就只好,只好再坚持一下吧。
贺峻霖暗自发誓,他不再夜夜虔心祈祷严浩翔可以一直陪着他了,陪着他一起被困在这暗黑的牢笼里——贺峻霖控制不住地贬抑过去的自己,这个愿望可真是自私透顶。
严浩翔与贺峻霖不同,严浩翔是自由的,严浩翔值得走出去,从阁楼窄门的另一侧走到空旷地面,走出贺家,走出城南,走出南川,走出重庆,走向拥有一切美好、温暖、公平、真情的地方,走进人人憧憬的光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