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何立驾着马车并没有要回去,而是半路拐进一片松林,鸳鸯没问,毕竟去哪都无所谓。
终于,他们的马车停在一处小小的篱笆院外。松香阵阵,更有泉水叮铛,夜莺呜咽,真是好一处幽僻肃静地儿。何立先下,站在车边看着院子抬手向后等着扶鸳鸯下来。如此熟悉的场景,让鸳鸯想起去岁他第一次带她出府,去到旁园的那个黄昏,何立第一次吻她,第一次抱她,第一次借着酒劲儿和她说那些绵绵的情话,鸳鸯有些恍惚,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
“怎么娘子,如今也和旁园一样,羞于拉何某的手么?”
“大人胡说,鸳鸯只是被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勾起些从前的回忆罢了。”鸳鸯捏了下何立的手,甜蜜无限笑靥如花,“这是哪?小旁园?”
何立笑道:“篱笆院子,并不能和旁园并论,不知这样简陋的地方,可入的了娘子的眼?”
“大人健忘,鸳鸯从前就长在这样的院子里,如此只觉亲切。”
何立笑笑,掏出钥匙,开门进去。
鸳鸯跟着往里瞧,一个干净小院儿,东侧有个小小菜园,好像架着些青瓜。西侧几个鸡笼,咕咕的叫着更显漏夜安静。何立牵着鸳鸯走进正对的屋子。鸳鸯一路好奇,四下打量,进去后更见屋内窗明几净,整洁清爽。月光温柔,照着地当间儿的一张方桌,桌上摆着一套素青蓝色茶具,茶壶嘴里居然还微微的冒出些热气。
“大人好生奇怪,也不知究竟揣着多少事儿不曾告诉于我。左一间宅子,右一个院子,好像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子,呼呼烧着,也不知道里面都有些个什么灵丹妙药。”
“左不过都是些能让娘子长命百岁、永葆无虞的仙丹。”何立手扶在鸳鸯的腰间,见屋内果然床褥纱帐干净,地上桌上通亮无尘,“这是我小时候住过的院子,如今院里种的菜,养的鸡鹅都自有人照看,我只用他打扫干净,每日添两次热水。他们做的蛮好,不枉拿走这院里所出的东西。”
鸳鸯听着,转出他的臂弯在屋子里仔细瞧看少年何立曾住过的地方。屋子素净,不过是一张挂着青玉案颜色床帐的松竹雕花架子床,兼着旁边一个小小的黄花梨方角柜和侧面一张罗汉床,罗汉床上小小茶几竟还放着一盘断棋。鸳鸯上前细看,发现棋盘棋子一尘不染,可见打扫之人用心。
“这棋,险象环生,大有下头儿。不过好像黑子更多心思,将要赢了。不知大人是黑是白呢?”
“是黑子。”何立走过来,细看棋局。一时出神,思绪飞到幼时与师傅对弈的场景。那时的何立还年轻,天资聪颖,抱负高远。师傅却说他,人是一等一的聪明,只可惜热衷钻营,心思曲折,颇为贪心,将来恐会命丧于此。若能死里逃生,不可再入歧途,需靠自身升华,挣出一片新天地。
如今看来,师傅竟一语成谶。只是他的升华也并不全靠自己,鸳鸯自然是功不可没。想到此处,何立将正痴迷于思考如何为白子翻盘的鸳鸯拥入怀里,唇轻点在她额头,鸳鸯一愣,打趣说道:“怎么大人,担心我一个小女子破了你的棋局,要打断我思路,给自己留些面子?”
“你这小丫头,那是我十几年前的一盘棋,被你破了又有何妨。不如我们再下一局?”
“不下不下,大人厉害,我敌不过。”鸳鸯转过来与何立相对问道,“不知大人,为何带我来这儿?”
“离得近,就带你来看看。”何立手扣住鸳鸯腰肢,向上向前将她揽的贴近自己,俯下身要亲,临到嘴边不防鸳鸯一躲,叫他扑了个空。
“大人…”鸳鸯躲开,歪着头眼神暧昧,手指也爬上何立漂亮的眉骨顺着划下他的鼻梁,“不知此时可是大人所说的,时机允许呢?”
“娘子觉得是,”何立打横抱起鸳鸯,吻在她眉心说道,“那便是。”
鸳鸯笑笑,手轻搭在他肩膀。她知道何立心里有事,不轻松的眼神尽管依旧温柔,可他眼底愁云鸳鸯一直都抓得住。
“夜色正好,大人可愿赏脸陪我一同赏月?”
何立点头笑笑,抱着鸳鸯走到屋檐下一个春凳前将人放下,自己也挨着她坐在一边。
“大人,我们如今怎么办?回去?还是有别的计划?”
“娘子当真想要帮孙均救人么?”
“你会有什么危险么?”
“我应该不会,林易到底不是对我。”
“大人说的是。”鸳鸯挽着何立的胳膊,靠在他的肩头,“大人你瞧,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如此宁谧,让人心安。”
何立握着鸳鸯的微凉的手,歪下头靠在鸳鸯头顶,“如果事儿都了了,你可愿随我走?”
“成都也不待了么?”
“嗯。”
“那孙培呢?和大人你的抱负呢?”
“这两次事过,何某发现,你才是我的抱负。”
何立绕过鸳鸯,胳膊环住她的肩,将她拥在怀里。何立发现秋夜寒凉,鸳鸯却穿的如此单薄,便更发力将她团团包住。他心爱的姑娘,如此柔软温热,好似这凉夜里的一团小小的火。人生在世,依偎取暖,得遇良伴才抵得住这世间明枪暗箭,雨雪风霜。上天垂爱,让他何立能相逢知己,可喜可叹。
“只是如此,咱们会不如现在宽绰,日子也更难过些。”
“上次大人问我这些,我就答你,鸳鸯不是大门户里的小姐,自是比大人更了解老百姓的辛苦。原本我还担心大人若扔下富贵走开,会受不住贫穷清苦。如今瞧这院子…竟是我多心了。”
“你喜欢苏子瞻,咱们就去黄州。”何立眼神清亮,似乎忘了面前的危局,已经和鸳鸯泛舟赤壁,清风徐来,对月贪杯。“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
“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怎么大人,是要泛舟独游赤壁?还是纵使带着鸳鸯,也想着远在天边的别的什么人?”
“我并不想说出这下一句,明明是娘子自己乱接。”何立一下弹在鸳鸯额头,笑道,“要怪就只能怪娘子熟读诗书,何某说些什么都接得上,看来日后我得多加当心,必不能再被娘子抓住把柄。”
“大人是惯着我,念的都是苏老的词。想必大人是嫌弃鸳鸯才疏学浅,怕说些别的鸳鸯听不懂。”
“要说伶牙俐齿,何某早就甘拜下风,”何立把鸳鸯抱起放在腿上,如此便可以正面看着这促狭的小兔子精作妖儿,“我以后可不敢再念了,不为别的,就怕娘子哪日怪罪,说何某是为了林易才会背这么多苏轼的诗词,更叫人百口莫辩。”
“那大人,到底是不是呢?”
“我若说不是,娘子信么?”
“那就要看大人,给不给得出个合理的缘由了。”
何立笑笑,拉起鸳鸯的手吻在唇边,满眼疼爱,鸳鸯被看的羞,直要溺死在何立的神情之中。
突然,院门被人推开,进来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手执拂尘,仙风道骨,后有小童牵了头瘦驴,驴背上驮着个小包袱。
“老师?”何立惊讶,多年未见,不曾想少时恩师竟出现在自己面前。
鸳鸯听何立叫那人老师,赶紧从他怀里跳将出来,转到身后整理衣服鬓发。
何立忙起身过去,拱手拜于恩师面前,那老者双手扶他起来,笑而不语。何立见恩师精神矍铄,并不见衰老,只是如今看竟这般瘦小,想来应是自己长高长大并不再是当年稚子。往事如烟似雾,笼罩在何立心间,他内心翻涌五味杂陈。
“何立不曾想能于此处再见恩师,实在是…徒弟愧对恩师教诲…”说完何立那深深一拜,眼角泪水渗出,滴进脚下松香的土壤。
老人又扶起何立,拍了拍他的肩膀,赞许说道,“为师云游归来,每每路过都会进来看看。今日能在此处见到你,便知为师当初没有看错人。”
“老师…我…”何立哽咽,记起老师曾经教诲,又想到此时境地,千言万语堵在嘴边竟一句话都说不出。
“富祸无门,为人自召。逝者如斯,不必多言。你心智不错,只是从前混沌,如今劫后余生,该是清醒的时候了。”
“劣徒自知从前不堪,如今顿悟,还要多谢老师当年谆谆教诲。”何立擦干眼角泪痕,扶过老者到院中藤椅坐下,又引鸳鸯来拜。
鸳鸯上前大礼拜之,礼毕,款然立于何立身侧,大方得体,静若莲花。老师赞许,复又问之:“佛曰:无量有四,一慈二悲三喜四合。不知姑娘对此有何见解?”
鸳鸯再拜,答道:“佛法无边,小女心思狭隘,不能参透其中道理。但先生发问,小女不能不答,只是碌碌红尘染身,我本凡胎,七情六欲并不能断的干净,更无暇顾及众生疾苦,唯清净己身,信善行好,不给佛祖添乱罢了。”
“我这徒儿自幼心思曲折、多思多虑,老朽教诲多年都不曾令他改变心性,姑娘年纪轻轻,如何做到老朽多年未成之事呢?”
鸳鸯听完陡然跪下,叩首答道,“小女在此谢过先生,请先生受小女一拜。”
拜完直背,鸳鸯明眸湿润,声音微颤,盈盈说道:“小女不才,自始就发觉何立心性不坏,并非一味钻营之功利小人。只是少年壮志,总想着登高望远,一步步爬上来,竟也是万般由不得自己,他多年来小心谨慎厉害手段,才勉强求存于这险恶庙堂,恐怕连自己都忘了本心本性,渐迷失于声色犬马、权利角逐之中。小女之前不解,为何他何立明明狠辣绝情惯了,竟没有斩草除根,轻放过一个小丫头。直到今日才算明白,原是有先生于他幼年以正道教习熏染,才让其多年以来仍在内心深处保持一份至纯至善赤子之心。小女此生得遇到如此人物,更有幸与之结成连理,还要深深谢过先生对他的启蒙教诲之恩!”说罢叩首大拜,迟迟不肯起身。
何立在鸳鸯身边低头看她,刚还在为老师发难而替鸳鸯忧心,不曾想鸳鸯寥寥几句触动心肠,竟又眼眶泛潮。回过神来见老师抚须点头,示意何立拉鸳鸯起来。
“老朽还要多谢姑娘,替老朽把这块不开化的璞玉从泥淖之中淘出,”老者又看向何立,笑道,“你这‘蠢物’,已过而立,竟不如个小丫头通透。”
何立被骂,心甘情愿,俯首作揖苦笑,毫无辩解之言。
“有她跟你,为师放心。只是我见你眉头不宽,应还是有事未了,为师不便多问,只提醒你切莫像从前一样自负自傲,一心只想单凭己力扭转乾坤,不妨放下执念,借梯而上,方可一览众山小矣。”
这句话鸳鸯并没太懂,看向何立却发现他竟会心一笑,了然于胸的样子。
“哦?看来为师所虑你早有准备。”老者也颇为惊讶,旋即又拂须感叹道,“你果然变了。”
是夜,老师与何立院中以茶代酒,相对而坐,谈古说今,酣畅淋漓。
鸳鸯陪坐在一旁,听的眼睛发亮心情激动,只是后来实在太困不能支撑,肘支腿,手托腮渐渐睡迷了过去。老师跟班的小童,早已倚靠着廊下的柱子睡着,呼吸匀称微微打鼾。
秋夜风凉,何立抱起鸳鸯放在床里,又背了小书童睡在榻上。自己从衣柜翻出一件旧袍披于恩师身上,仍相谈于院中,直至东方泛白,才不舍拜别。
何立向恩师离开的方向深深作揖,此去一别,不知余生还能否再见。可如今,何立已有了想要守护的人,心中踏实笃定,坚韧更胜于从前。
屋内鸳鸯翻身梦呓,何立转身回去,打算抱着娘子补一补觉,毕竟天快亮了,姑且再容他贪睡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