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鸳鸯好说歹说才叫孙均剃了胡子,果然胡子剃完露出孙均英俊的面庞,让鸳鸯又看的有些呆住,她上下打量露出慈母般的微笑。
“孙培那样好看,是随了根儿。”
“剃不剃有什么区别,若有人要找,我脸上的疤就够了,折腾一遭,真是脱裤子放屁!”
“你可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能少一个特征就少一个呗,我难不成会害你?!”
鸳鸯骂骂咧咧的骑上马,没走两步又问孙均道:“你在哪找的衣服,味道怪怪的…为何不让我扮男装了?”
“太漂亮的女人不适合扮男装,扮了只会更危险。”
“我真是谢谢你,这辈子我还是第一次想揍夸我漂亮的人。”
“你从现在开始叫我哥,我叫李均,你叫李坛。”
“李坛?你怎么不叫我李缸!”
孙培有些困惑,看向鸳鸯问道:“哪个缸?”
鸳鸯决定以后不和孙均翻白眼,也会极力克制自己不撇嘴,只能强迫自己笑道:“哪个缸也不是。我叫李坷,提土、可,你记住了么?”
孙均想了一下,点头同意。
老板姓桂的药铺并不难找,只问了三四间便得了。脸色苍白的中年男人站在柜台后面向里间儿招呼道:“娘子!有人找!”
一个清瘦妇人从里面掀了帘子出来,鸳鸯一眼就认出是小时候常带着自己玩儿的佳慧姐姐。鸳鸯变化大些,张佳慧瞧了好一会才认出她,一句“喜儿?”勾出他们两个女人的眼泪,迎上来拉着手哭哭啼啼的样子让孙均在一旁皱紧了眉头。
佳慧拉着鸳鸯,引她和孙均进到内院屋子,絮絮说起许多过去发生的事情。孙均不愿意听,自己坐在院子里摆弄地上的一个粗糙的木鸭子。玩着玩着便感觉到有凶狠的目光盯着自己,抬眼去看发现是一个三四岁的小丫头,孙均猜是自己动了她的玩具,便扬了扬手里的鸭子问道:“这是你的?”
小姑娘满眼怒气,很是生气的点了点头。
“这么丑,谁给你做的?”
“我爹!你还给我!”
“我给你做个新的,保证比这个好看,怎么样?”孙均将鸭子扔还给小姑娘,目光温柔连刀疤都不那么吓人了。
“不信!你先做一个看看!”女孩儿抱着胳膊一副小大人儿样子。
鸳鸯和张佳慧出来的时候,发现孙均正拿着自己的短刀仔细削一块木方儿,初见形状是只兔子,旁边坐着个团团的小丫头正探着脑袋一脸惊喜的盯着他手里的活计。
佳慧笑笑,介绍说:“这是我闺女,叫翠翠。”
孙均问过鸳鸯,要怎么和张佳慧开口,鸳鸯只说先住几日,她得想想。
鸳鸯也不是随便一说,她有很用心的观察,果然发觉日子平静的表面之下似乎暗藏玄机。鸳鸯常瞧见桂岳盯着佳慧眼神复杂,有几次桂岳发觉鸳鸯看到他奇怪的目光,便不好意思的笑笑,咕嘟咕嘟灌几口苦茶。鸳鸯也发现佳慧对翠翠忽冷忽热,她会很不耐烦的厉声训斥那小小的丫头,却又在翠翠哭的时候满脸抱歉心疼抱她哄她;她也常常忙于晾晒那些草药,不曾长久的陪翠翠玩耍,只是偶尔逗乐一会儿便借由去做些别的。
一日,孙均和鸳鸯在院里帮着晒药,佳慧带翠翠出去外面玩儿,桂岳自己在前面忙活。
“你有没有觉得他们夫妻两个很不正常?”鸳鸯突然问孙均。
孙均皱了皱眉头,停下翻药的手答道:“确实有些奇怪,我感觉你那姐姐似乎有几次露出些意思想让咱们快走。桂岳也很有问题,正值壮年,脸色却如此苍白,嘴唇发紫,很像……”
话还没说完,桂岳似乎嘴角带着血,从前面进来,他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将要倒下,被孙均上前一把拽住,
“谢了兄弟,我看你们兄妹两个都是实诚的好人…麻烦姑娘,去隔壁布庄单叫了我娘子回来,就说…咳咳…就说时候到了,事儿该了了。”
鸳鸯哭了又哭,鼻涕蹭了孙均一胳膊。
当年婆婆带着五岁的鸳鸯离开秀水村去往临安寻亲,在他们走后不到一年,一伙山贼杀光了村子里的人,张佳慧被阿母塞进猪圈的饲料桶里逃过一劫。
两天后,她被路过云游的医士救下认了师傅,辗转来到恭州。师傅严厉苛刻,加之自己常被梦魇缠身,那些年张佳慧活的极辛苦,只有读医书能让她暂时忘了过去。后来城里药铺年轻的掌柜向佳慧的师傅提亲,桂岳长她六岁,成亲后对佳慧十分疼爱,千依百顺。
也许人生出现了转机,也许老天爷看到了可怜的佳慧决定让她过的好一些,那样温柔舒心的的日子,好像正在驱散佳慧的梦魇,渐渐冲淡她鼻腔里许多年都散不干净血腥味儿。
可正当佳慧以为自己或许该忘了寻找仇人,自私的安度余生时,外出早归的她却听见了桂岳和师傅的那次对话。桂岳是那伙山贼首领的儿子。
那个时候她正怀着他们的孩子,佳慧甚至将滑胎的药熬好,正要喝下时,肚子里的孩子重重的踢了她一脚。
这个孩子是她杀母仇人的孩子,而她是她杀母仇人的妻子…
鸳鸯看着床上脸色惨白的桂岳满眼心疼的看着瘫在地上佳慧,眼底的歉意与心疼让鸳鸯想起均州府里何立躺在血泊里的样子。
屠村的时候,桂岳十五,他被父亲强行带在身边,虽不曾亲手杀人,可他身上同样溅满了鲜血。
是他先看见饲料桶里的佳慧,是他引人离开保护了她的安全,他发誓要让这个命苦的姑娘余生都浸在他调的蜜油里。
可不知是他们上辈子做了什么错事,佛祖不肯原谅他,也不想放过张佳慧。
佳慧第一次在桂岳的茶里下毒,他就尝出来了。既然她决定了,那就最后再宠她一次吧。
“傻丫头,因果报应,父债子偿,应该的。”
桂岳很感谢孙均和鸳鸯,这对儿总是相互埋怨斗嘴,甚至偶尔拳脚相向的兄妹让他再次感受到人间亲情的温度。更值得桂岳欣慰的是,他们都很喜欢翠翠。
短短几日,翠翠就成日里缠着孙均做新玩具,桂岳自己做的小鸭子早被翠翠扔到角落里不闻不问。做爹的有些吃醋,可每当他看见女儿坐在孙均脖子上的开心样子,他便什么都不计较了。而这个叫喜儿的妹子,在翠翠的小薄袄上绣了许多兔儿、狗儿、鸳鸯的花样子。翠翠小姨小姨的叫,听得桂岳的耳朵都快出茧子了,可这姑娘却每次都甜甜的应着。
也许他可以放心的离开了,那就自己送自己一程罢。
桂岳的体温正在一点一点的从身体中消散,他好累啊,身体和心理上多年的折磨让他筋疲力尽,他该休息了,“慧慧,如果你愿意,下辈子,我们都生在寻常人家,你还嫁我为妻,可……”
桂岳没问出最后一个字,他的手失去了支撑的力量,手指没能擦干佳慧脸上残留的泪痕。
“下辈子,换我来护着你。”佳慧看见桂岳在她面前闭上了眼睛,她下的毒,她想过结局的。
本应如释重负,可为什么胸腔里空落落的,是被谁挖去了一大块儿,呼呼的灌着冷风?眼泪不受控制,一滴一滴砸在桂岳没有知觉的手背上…佳慧抬起他还残留余温的手,擦掉自己脸上他没来得及替她擦干的眼泪。
“下辈子我们会儿孙满堂…会恩爱白头…我会爱你多过你爱我。今生你先走,等女儿大些,我便来找你,黄泉路上记得等我…”
那夜城西的桂家药铺走了水,幸而他家位置偏,没烧了四邻。
翠翠拉着佳慧的手,被通天的火光吓哭。她小小脸儿被火光映的通红,奶声奶气的问:“娘,你把房子烧了,爹爹回来去哪找我们呢?”
佳慧抱起翠翠,亲在她嫩嫩的脸蛋儿上,柔声安慰道:“娘已经告诉爹爹了,我们会去别的地方等他。翠翠要乖,爹爹走的时候说他最喜欢翠翠了,比喜欢娘还多很多,等翠翠长大就知道了,娘啊说的都是真的。“
“翠翠也喜欢爹爹,可是…翠翠还是最喜欢娘!”翠翠把脸贴在佳慧脸上,小手搂住她的脖子,小孩子的力气又软乎又蛮横,让佳慧想起很久之前桂岳也常常这样既温柔又有力的环住她的肩膀…
人生在世,能与爱人相遇相知已是万幸,若还能恩爱相守、白头到老该是多么难能可贵,那必是几世的行善积德才修来的福气。有缘无份,有心无力的因缘际会,散了几对爱人,又悲了多少结局。世事无常,机缘巧合,阴差阳错,祸福相依,尽是飞鸟投林自有去处。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从本心多为善,随缘分少纠缠。春夏秋冬,雨雪阴晴,爱人爱己,随遇而安。
满眼火光,呼呼的烤着脸,鸳鸯下意识的想起何立,她感激上苍让他们相遇,却又不受控制的胡思乱想。
孙均感觉到鸳鸯在发抖,他低头看见身侧的姑娘哭花了脸,咬着嘴唇强迫自己不哭出声响。孙均握住妹子垂在身侧的手,希望能稍稍给她些依靠。鸳鸯一惊,抬头撞上孙均满是心疼的眼神,感激笑笑,也用力回握住他粗粝的手掌。
“哥,我们都会好好儿的。”
“嗯,都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