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话

那日何立回府很晚，鸳鸯小心伺候并无他事。何立好像忘了自己说过要问鸳鸯话，鸳鸯也没提，毕竟这是他的院子，她是他的婢女，问与不问都在何立。

鸳鸯猜何立肯定是查清楚了她小时候住的村子里有个老学究常放鸳鸯进他书斋的事儿，也没问过她识不识字就搬了好写书到她房里，平日里又没什么事儿交待她去做，看书发呆到点儿吃饭，小姐一样的养在院子里。

“这哪里是个婢女，分明是养女…也不知这何大总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连着好几日，何立都回的晚，神色总不是很好。鸳鸯想着，定是外面事多缠着，叫他没什么精神。

正当她慢慢熟悉每日何立看书办公事时站在他旁边，吃饭喝茶时站在他旁边，饭后消食跟在他身后，偶尔和他说话，偶尔看着他出神…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只是何立心血来潮挑的丫鬟时，一盆小小的茉莉打破了鸳鸯原本已经趋于平静的心。

有一日天气晴好，鸳鸯书看倦了正对着天上的云彩伤怀，维安进来手里抬着一盆开的正好的紫白鸳鸯茉莉，他对鸳鸯打了个欠儿说这是老爷吩咐拿来给姑娘的。从这盆茉莉开始，或甜羹、或新书、或…或更多的书每隔六七天就会被送进来，鸳鸯心里甜，日日见了何立都美滋滋的粉着小脸儿，何立瞧了也不多言语，送东西的事儿更是只字不提。

“这人还挺腼腆～”鸳鸯在书案边磨墨边看着他握着毛笔的好看的手指边乐呵呵的想，一不小心轻笑出了声儿，何立听见抬头扫了她一眼，继续皱着眉看桌上的一沓沓，鸳鸯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写着密密麻麻字的，许多纸张。

这日快到晚饭的时候，鸳鸯托着腮，坐在廊下的栏杆上看维安和令安扎秋千。门口有人传话，说老爷回府了，正在大门外下轿。鸳鸯高兴，从栏杆上跳下来摸了摸脸蛋儿和头发，又平平衣服，赶忙迎在内院门前。

何立远远走过来，仍是那绿色的官袍，腰间诡刃上的红蓝玛瑙在沉沉的暮色中份外夺目。他沉着脸，步履匆匆迈进内院来。

“大人万安。”鸳鸯乖乖的福了福甜甜说话，可何立没像往常一样至少瞧她一眼她，而是脚步匆匆直往里走，鸳鸯只得紧跟了他快步向前。

“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不好的事？”鸳鸯盯着何立背上垂着的帽带，思量着怎么能让他宽些心。

晚饭摆在他屋里，鸳鸯看见何立只捡了些青菜，食不知味的吃了两口就要叫撤了。鸳鸯出去叫人进来收拾，又叮嘱丫鬟叫厨房备些点心。鸳鸯看着他们忙活完，便叫外面的人都散了，只留三四个小厮丫鬟在门外听吩咐，自己也站在屋门的帘子外面，等着何立召唤。

“鸳鸯。”

“哎，”鸳鸯答应着，掀了帘子进去。

“阖上门吧，春日风大，还是冷些。”

鸳鸯听话，把门掩了，回身去看何立的时候，他已从桌边起身，进了内屋闭着眼仰面靠在塌上。鸳鸯见何立腰下空，就拿了个软垫想塞进那空处。哪知何立突然一只手狠狠抓住鸳鸯手腕儿，另一只手已按上诡刃，他的手背上血管突出十分吓人。鸳鸯一惊，手腕儿也被钳的生疼，可她咬住嘴唇，没叫出声。何立发现掐错了人，便收起阴狠的眼锋，松开手又闭眼靠了下去。

“奴婢唐突，让大人受惊了。”鸳鸯搓了搓被何立掐的发红的手腕儿，跪下道歉。

“不怨你，是我始终还没习惯屋里有人。”何立仍旧闭着眼睛，挥挥手手叫鸳鸯起来，他又长叹一口气对鸳鸯吩咐道，“来，给我宽衣。”

鸳鸯替何立换上家常的衣服，何立就又靠在塌上闭了眼。鸳鸯也不敢出声，便悄悄立在一旁。何立眉头有些紧，鸳鸯想上手把眉头抚平，见他鼻子里呼出的气把胡子吹的一颤一颤，鸳鸯又想去扯一扯那弯弯的胡须。目光继续向下，掠过何立的喉结、领口、她扑过的胸、盯过的腰…她正在何立脸上、身上胡乱的看，满脑袋都是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因为盯的太过专注，鸳鸯没有注意到何立微睁了眼，正看着她。

“你在想什么？”何立突然发问。

“在想大人。”鸳鸯倒也坦诚。

何立挑眉，表情有些松驰，询问的目光盯着鸳鸯，继续问道：“想我什么？”

“想大人吃的那么少，又每日劳神，大人您的头发，早晚是要掉光的。”

“哈，”何立有些意外，起身坐住，表情更松了些，“我之前说要问你些问题，你可想好怎么答我么？

“想好了，大人。”

“哦？那你可知我要问些什么？”

“鸳鸯不知。但无妨，如实说，准不会错了。”

“你倒聪明，”何立目光仍在鸳鸯脸上，鸳鸯瞧着他可能没适才那么烦心了，“你可以问三个问题，我也如实答你。”

鸳鸯惊讶的瞪大眼睛，心想还有这种套路？何立冲她点头，鼓励的眼神让鸳鸯觉得自己是个蹒跚学步的奶娃娃。

“大人可觉得鸳鸯是个美人么？”鸳鸯决定先问入府原因。

何立也没想到这丫头第一个问题竟如此唐突，倒觉十分有趣，便继续眼含笑意的看着她，很是认真的点了点头说，“是。”

“大人为何，没有夫人？在我之前也没有侍婢？”再问何立禁欲原因。

“这是两个问题，我只答你一个答案，我对女人，不感兴趣。”

“对女人不感兴趣？难道对男人？”鸳鸯纳闷儿，那自己之前还把自己的命赌在他对自己的见色起意上，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有些后怕。鸳鸯回了回神，继续最后一个问题：“那大人为何将我留在身边？”

“因为你，有用。”何立身子前倾，双肘支在腿上，手上把玩着折扇，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鸳鸯漂亮的的脸蛋儿。

”有用？啥用？你对女人不感兴趣？鬼才信你…”

虽然刚才的问题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但瞧何立神情，她心里也多少有些道理。

何立见姑娘三个问题问完，便开口说道：“好，现在由何某来问。”

“大人，也只问三个么？”

“你觉得呢？”

“大人自是问多少，鸳鸯都如实答的。”

“好！”何立用折扇敲了下大腿，站起身来，走向鸳鸯问道，“姑娘，你想要什么？”

“嗯？”怎么何立的问题比适才自己问的还离谱？

他不在府的时候，院里无聊，鸳鸯想要一只兔子，但终究是没张开嘴。想了一下决定还是给他一个中肯些的答案，于是鸳鸯看着何立的眼睛答他：“回大人，小女子只求一世心安。”

有那么一瞬间，鸳鸯好像看见常挂在何立脸上那一贯的笑容不见了，又好像看见他靠过来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但都消失的太快了，鸳鸯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的错觉。此时的他，又恢复了往日人前那一脸轻松随意的神韵，漆黑的眼睛也再一次深不见底。

“你在我身边伺候，这个愿望怕是一辈子也不能够了。”他转身回到塌上坐下，折扇指了指鸳鸯身后的书架又说，“挑一本喜欢的，念与我听。”

鸳鸯转身走到书架旁，展眼瞧着都是些人情练达、升官必备的无聊书本。来回翻了几下，一本苏东坡的词，横在她眼前。鸳鸯拿起书，捡了首她最喜欢的念给他听，

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寒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念完，鸳鸯阖上书，抬眼看向何立，他坐在那儿很是疲惫的闭着眼，折扇握在手心。

“大人，这首可好么？”鸳鸯轻声问他。

“好啊，自然是好。”何立没有睁眼，向后倒在塌子的软垫上，声音有些迷离，“为什么挑了这首念？”

“不瞒大人，鸳鸯喜欢苏东坡的豁达。”

“…喜欢豁达，就不会喜欢我…”何立嘴里喃喃，他有些困急了，话还没说完就沉沉睡去，手从腰间滑落，他的折扇和鸳鸯手里的书都“啪”的掉在地上，融为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