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叠风道别后的凤九,并没有马上回到青丘,而是只身一人,来到了东海之滨折颜上神的十里桃林。
“凤九见过折颜上神。”她甚少这样彬彬有礼,尽管折颜待她,较之白浅更似一个长辈。
折颜侧卧在碧瑶池畔,手中一个鲜润通透的桃子递了过去,“在凡间这样久了,也不知有没有想想我的桃子。”
“凤九还未曾多谢折颜上神续尾之恩。”凤九屈膝朝折颜一福,不过短短两日工夫,这两百年来自在潇洒的小凤九,仿佛又变回了两百年前那般黯然神伤的憔悴样儿。
“云生说,叠风在青丘磕到了黑曜石,离开青丘的时候,还裹着纱布?”折颜水袖一挥,却是一瓶膏药,“祛疤的效果不错,等叠风来的时候,倒是可以赏了他。”
“折颜此话,可是以为,凤九记得东华帝君后,便不会再愿嫁予叠风?”凤九看了看那瓶子,收入袖中。
“倘若当初你不是那么的高调,或许我们就不会那么急吼吼地要你放弃东华。”折颜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凤九坐下,“九丫头,两百年前,我们是怎么劝的你,今日也一样。不光为着你是青丘帝姬,站在你的长辈的角度去看,东华实非良婿。何况,你与他命中本是无缘。时至今日,你的红鸾星才有了一丝异动,我不是想要你马上做出决定。只是我想你应该明白,神仙须得惜福,先要学会爱自己,才有能力去爱别人。”
“我回到你这里来,就是做出了决定。”凤九转过头去看折颜,脸上的笑容清澈宁静,“在青丘,每一年春天到来的时候,都会有蒲公英的种子随着春风降落到青丘的沃壤。在我还是一只小狐狸的时候,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趴在氤氲泉畔,听见蒲公英的种子轻轻坠落到地上的声音—就好像是,现在的我,喜欢陪着叠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折颜轻轻喝下一口桃花醉,他知道,凤九的话并没有完。
“我和东华帝君那七百多年的牵绊,要说我全然放下,那是不能的。”凤九的神色悲凄却又轻松,“奈何你我天命本无缘,何必强求一个有缘无分?前尘往事,不过是我曾经为了他,连尾巴都断了一条。而他,终究是不得许我一些,类似,爱情。”
折颜摊开掌心,看到凤九带来的蒲公英种子,圆润饱满,轻轻松开手去,看它在土地翻腾跳跃,没入鲜艳的桃花瓣中,难觅踪影。
“折颜,如果你见到了东华帝君,请你告诉他一声,我很好。”凤九又化成了一只小狐狸,蹭到折颜腿边,“叠风也很好。事隔经年,他依然是一十三天太晨宫之主,曾经的天地共主,如今的东华紫府少阳君。我和他之间的牵绊纠葛,不过是我曾经那样喜欢他,喜欢到尾巴都断了,才终于明白,他不属于我,我留不住他。”
“那叠风呢?”折颜淡淡地看着凤九,轻轻问道。
重峦叠嶂,云蒸雾绕。
自墨渊上神归来后,昆仑虚仙气鼎盛,重现七万年前的辉煌。
可惜七万年沧海桑田,昔日座下十七弟子,如今或有仙职在身,或已飞升上神,再也无需跟着墨渊在昆仑虚如苦行僧般修炼,来往之处,多是几个小仙童,或是偶尔回到昆仑虚的上仙。
叠风走入昆仑虚大殿时,墨渊与子阑正在一处谈话,他缓步走入殿中,依礼参拜,“徒儿见过师父。”
数日不见,这叠风倒是不似上一回离开昆仑虚时那般心事重重,更不似当初他跟着墨渊在昆仑虚时那般清心寡欲,墨渊记得,当初他与少绾定情之后,就是如今的叠风这般模样。
“起来吧。”墨渊挥挥手,示意子阑退下,“我听说,青丘女君已经回到了青丘地界,白止帝君现在正忙着把她几个叔伯都叫回来,一是为着商议青丘白浅与九重天太子夜华的婚事,一则,却是为着你与那白凤九的婚事。”
“徒儿莽撞,害师父烦心了。”叠风不曾抬起头来,只作揖道。
“这是说的哪门子傻话?”墨渊失笑,想来,他待叠风,也并不比那西海水君夫妇用心多少,总以为他乖巧懂事,成熟稳重,却是浑然忘了,再是怎样成熟稳重的昆仑虚大弟子,却终究不过是昆仑虚的弟子--原是,不该这样早便经历这样多的。
“徒儿听闻,青丘白真先前曾为着徒儿与凤九一事上了昆仑虚,仿佛还给了昆仑虚很是不好的脸面?”叠风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凤九是青丘白家唯一的孙子辈,白止帝君似乎有意教她继承大统,他不过是区区上仙,如何入得了白止帝君的法眼?
“白真是教东华帝君与凤九的那一段前尘往事给吓怕了,才会这般着紧。”墨渊似乎也想不出多少话来宽慰叠风。
都说这神仙嘛,活的时间长了,多少爱恨情仇,恩怨纠葛,都不过是过眼烟云。可叠风长了如今十万岁,其中大半的时间却是为着旁人活着,连生他养他的西海都视他如世仇,十万年的光阴,其中多少辛酸与血泪,竟是全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孩子,其实,你早就不用承受那么多的。”墨渊轻轻一叹,“要说你欠了旁人什么,左不过一个生育之恩,一个栽培之恩。那西海水君夫妇,自己提出的,西海要留给叠雍,你是昆仑虚的上仙,自可凭借自身的本领在这四海八荒安身立命。他们待你这般无情,你又何必待他们有义?更何况,这七万年来,你以西海二皇子之名,为长海水君平定鲛人族的叛乱,保住西海百里长安,连青丘白真与折颜上神都是通过你的缘故,才知晓了西海大皇子叠雍的病重--凡此种种,你早就欠不下任何人一丝一缕了。”
“徒儿明白。”叠风轻轻说道,“徒儿如今,只希望与凤九携手相伴,共渡余生。”
“师父,”叠风上前一步,惴惴道:“徒儿两百多年前,曾因莽撞与不解风情,拒绝了一次白奕上神的提亲,生生耽搁了凤九两百年的光阴。如今凤九贵为青丘女君,我却与西海濒临恩断义绝,现如今上门提亲,恐怕白奕上神会……”
“你的担心倒也不无道理。”墨渊缓缓走出殿外,“你放心,此事会由为师出面,与白家的长辈详谈。只是叠风,青丘白真的态度很强硬,他明确提出,倘若你当真喜欢凤九,要与凤九成婚,须得昭告四海八荒,今后叠风再非西海天族,若是来日西海与青丘开战,但凡你有一丝一毫的襄助西海之心,必遭五雷轰顶,永世不得超生。”
“徒儿明白。”叠风的反应并不似墨渊想象般的激烈,他只是静静地行礼,“只要能和凤九在一起,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徒儿也愿意。”
“看来,你带着白凤九在凡间游玩的半年里,倒是想通了很多事情。”墨渊挽着叠风的手臂,缓缓走到殿外,“走吧,是时候启程去青丘了。”
“师父,”叠风轻轻唤住墨渊,“徒儿想先去找凤九,再去拜见白止帝君。”
“哦?”墨渊听见这话,倒是颇有几分诧异,“两百年前,你不想娶凤九,不就是因着青丘白奕越过了西海水君夫妇,率先向你本人提亲了么?”
“也并不全是。”叠风羞赧一笑,“主要是,那时候,只当她是十七的侄女,那敢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况且,那时候,徒儿还想着要去东海瀛洲取神芝草帮助师父早日归来,样样都有可能是有去无回的,怎么好生生耽搁了人家姑娘?归根究底,却是因为,那时候徒儿无心儿女私情。”
“命里有时终须有。”墨渊轻笑,拍了拍叠风的肩,“此事我会与青丘白家商谈。你若是想着凤九了,就先去青丘找她。”
“叠风当真这样说?”西海,水晶宫。
西海水君的夫人听见这些日子以来叠风的行藏,不禁喜忧参半。
叠风自愿入婿青丘,原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只青丘白家统领地界五荒,白凤九更是有望承袭青丘大统,叠风要与白凤九成婚,来日得以修成白止帝君那样的道行,再来与西海一较长短,届时叠雍又该如何自处?
“娘娘过虑了。”说话的是长年伺候在这西海娘娘身边的蚌精,“青丘不善养兵。若是日后咱们的二皇子当真要穷兵黩武于西海,那青丘又当真招架的住?即便它招架得住,青丘白家那样多与天同寿的上神,二皇子在白家又是小辈,岂有任他折腾青丘的道理?况且,二皇子要反,只怕早在知晓他不得承继西海大统的时候就反了。”
“这才是本宫担心的。”西海娘娘急得起身来回踱步,“你以为本宫不心疼叠风么?说到底,他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是从我身上生生掉下来的一块肉!你道我如何这般忌惮于他?一是为着叠雍,二来,他上了九重天,按着天规,连他父亲都要向他见过礼,喊他一声‘上仙’,这样的尊崇,来日咱们身归混沌,或是那一日,他想要这西海了,不易于探囊取物?”
“娘娘,二皇子但凡有心,这西海,早就是他的天下了。”蚌精很是焦灼,“如今无论是二皇子,还是咱们西海,俱都骑虎难下。若是二皇子此刻才要反悔不愿与白凤九成婚,单单一个青丘白真,就足矣令西海变成一片焦土。现在,唯一的生路,便是要顺着二皇子的选择,让他脱离西海,入青丘为婿。”
“他乐意去做白凤九的王夫,一辈子仰人鼻息,大可由他去了!”西海娘娘一掌锤在了那纯金椅子扶手上,“本宫只怕,来日他随着白凤九承继青丘大统,会发兵西海,害得咱们一家不得安生!”
那蚌精一双闪着精光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下,竟是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娘娘,奴婢这里倒是有一个新主意。只是,此事须得过了那青丘白真的法眼;最好嘛,还要瞒过了墨渊上神与青丘白浅。”
“哦?”西海娘娘饶有兴致地歪在座上,“这又是如何说来?”
“青丘秘术繁多,其中光是外人知道的,便不下万种。”蚌精跪坐在西海娘娘的脚边,“奴婢打听着,这青丘白真很是在乎他们白家的女娃儿。对于咱们二皇子,他也并不是特别满意——或者说,那青丘白真对咱们二皇子,始终是心存疑虑。咱们担心的事情,又焉知不是青丘白真的心病?”
西海娘娘瞥了那蚌精一眼,“胆敢利用青丘白真,若是教他知晓,定有你吃不了兜着走的时候!”
话虽如此,方才又气又急,胸口一阵又一阵起伏不定的西海娘娘,此刻却也平静下来,复又似人前那般端庄典雅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