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风！”
一声柔媚的呼唤在山林中响起，凤九提着一个竹篮走进一座茅草屋里，却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
她好生奇怪。叠风不大喜欢四处走动，素日里也不大出屋子，这是要到哪里去了？
才刚想着，却闻得伙房传来一阵“滋啦”的响动，一撮火光蹿出，叠风被这油烟呛得咳嗽连连，须知这西海千万年来不沾油烟，如今这柴米油盐的，可是教这叠风吃尽了苦头！
听见凤九的声音，叠风迷迷糊糊地转过身去，“你回来啦……”
“不就是做个饭嘛，你至于把自己都给折腾得灰头土脸的么？”凤九盈盈一笑，拉着叠风的手，一下一下地帮他擦着脸上的灰。
叠风腮帮子微微一鼓，轻轻靠在凤九身上，“在昆仑虚的时候，我听见小天孙说过，你姑姑不会做饭，只带着他吃枇杷。现在想想，我是情愿一辈子吃枇杷，也不要做饭了。”
“一辈子吃枇杷倒不至于。”凤九蹲在叠风跟前，帮他净手，“没关系啊！你不会做饭不要紧，我会啊！我会为你做饭的。”
凤九说这话时，并没有看着叠风。她半跪在叠风跟前，细心地擦拭着他指缝间的油灰。
叠风的手指修长，一双手却是老茧遍布，还有很多细碎的小伤痕，凤九拉着他的手指，轻轻将他的手掌翻过来，“折颜和四叔前一阵子去过西海，知道你的事情了。折颜说，他们现在就去昆仑虚，和墨渊上神商量你我之事。”
叠风并不意外凤九会这样说。
凤九并非心细如发之人，却也不曾粗枝大叶。自打二人心意相通以来，叠风的反常几乎是显而易见，若说因为她区区一个白凤九，就能让十万年来坚守大义正统的叠风舍弃西海天族，并非是她看得起自己，而是她在侮辱叠风。
“我们到屋子外坐着吧。”叠风拉着凤九的手，轻声道：“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我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好不好？”
我一直想与你好好谈一谈，和你说一说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以及我的想法。
只可惜，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不是说事情发生的时机不对，而是我始终没有办法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让自己能够安安静静地和你说一说这些事情。
我们在凡间住了两月有余，我想，我已经足够冷静，可以向你述说那些蜚短流长。
我自幼长在昆仑虚，是墨渊上神座下大弟子。
外人看来，我对外是风光无限、备受礼遇的上仙叠风，是西海二皇子—可有谁知道，我在西海，处处受限？
这七万年来，我一直驻守长海，帮助长海水君剿灭鲛人族。一方面，这是我身为天族、身为昆仑虚大弟子的使命；另一方面，这是我身为西海天族的责任。
我从来没想过要和任何人争什么。我自幼受教于墨渊上神，胸中自有大道大义，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还天下苍生一个太平安定，从未想过与旁人一较长短。
也正因如此，两百多年前，你父亲向我提及，希望把你嫁给我的时候，我拒绝了你父亲的提亲。
凤九，我和你说起这些事情，是希望你能理解，我想要和你成婚，并不是因为我的父母容不得我在西海。
叠风说到这里，轻轻将凤九揽入怀中，且听她伏在叠风的胸口，糯糯出声，“我知道，这些我感觉到的。”
叠风轻笑，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她额间那妖冶魅惑的凤羽花，“可这世间，哪有这么多十全十美呢？凤九，我不想骗你。倘若我跌落青丘的时候，不曾得知自己已不得在西海容身，或许我不会在青丘停留这么长的时间—如果我没有留在青丘养伤，我不会像今天这样爱你，更不会这般果决地想要入青丘为婿。”
凤九美丽的眼睛闪烁着心疼与怜惜，她轻轻攀着叠风的胳膊，将他回抱住，“叠风，我明白。没关系，真的，来日方长，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这是一件任何人也没有办法的事实。我相信，四叔也好，爷爷也好，他们都会喜欢你的—因为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
叠风轻笑，拉过凤九，“我知道。从今往后，我不仅会喜欢你，还会好好爱你。”
“不过啊，”叠风拉着凤九的手，看向她的时候，眼神温柔而坚定，“现在我们要考虑去昆仑虚了。白真上神已经开始在昆仑虚摔碗砸盘，我要是再不回去，他非掀翻了昆仑虚不可。”
“不成！”凤九急急忙忙地出声，半蹲在叠风身旁，“你的脚伤好容易才要复原了，也不发烧了，这会子要是急急忙忙地回去，一不留神又复发了怎么办？四叔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即便是他要砸昆仑虚，难不成还差这一时半会儿？”
正是午后好时光，热烘烘的太阳透过疏疏密密的树叶，那金黄的光芒轻轻洒落在叠风身上，为他弧度完美的侧脸镀上一层淡淡的金黄。
凤九伏在叠风膝上，笑眯眯地看着叠风，眼睛弯成一道月牙。
和煦春风拂过，叠风伸手为她挡住那阳光，她仿佛要渐渐滑入清凉的梦乡，却是不觉一个恍惚，竟是姑姑在她跟前宽慰她，“让你在这景色宜人的后花园接一接四海八荒青年才俊的拜帖，总好过，嫁给我大师兄吧？”
凤九忽而打了一个激灵，直直地坐起身来，却是将叠风好生唬了一跳，“凤儿，你怎么了？”
“叠风……”凤九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张如画般的容颜，“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一枚巴掌大的枫叶轻轻飘落到凤九脸上，她下意识地要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叠风淡笑着，伸手为她拿开那片枫叶，“见过，一面之缘。”
“凤儿，这段日子，我常常在想，两百年前的错过，是不是为了今天的成全？”叠风轻轻为凤九将一缕发丝别到她耳根后，他也不知他这样做是对是错，但凤九并不是任何人手中的提线木偶，无论凤九的选择是什么，他都会陪着她，等着她—哪怕，他自己，也不过是身如柳絮随风摆。
“两百年前？”凤九白皙的指尖禁不住发颤，她不自觉上前，轻轻攀住叠风的胳膊，“四叔告诉我，我是因为毕方一时疏忽被丢到了若水之滨，一直昏睡了这些时日，怎的……”
“凤九，你太迷糊了。”叠风脸上的笑容有些缥缈，细长的美目流露出晶莹的心疼，他将凤九抱到跟前，抵着她的额头，“白真上神固然有他的考虑。其实，你只要稍微细想，就会发现，一切都有这样那样的说不通。你是白家唯一的孙子辈，如今更是青丘女君，倘若你昏睡了五百年，其中沧海桑田，又怎可轻易说去？”
叠风的声音轻柔缓和，宛如夏季雨后风铃过境，凤九抱膝坐在叠风身边，眉尖若蹙，她心底下隐约也知道，这五百年来，她并未如四叔说的那般沉静。
“你为东皇钟碎片所伤，昏睡五十年，这个不假。”叠风摊开手掌，掌心静静躺着一颗朱红色的丸药，“在我向师父讨要这一颗破解折颜上神移花接木之术的丸药之前，我曾经犹豫过。我在想，折颜上神这样做，一定是经过白止帝君同意的。凤九，我不敢确定这个决定有没有经过你的同意，但我想，哪怕是你恢复记忆之后，还是要追随那位画上的神仙而去，也该是你自己清醒的时候做的决定。凤九，你别怕，我会一直等你的。”
“不！”凤九急急抓住叠风的手，认真地看着他，“如果我不要你了，你也不要等我。我喜欢你，所以我会陪着你；如果我不要你了，我一定不会再喜欢你，你不要等我—叠风，你是昆仑虚的上仙，哪怕你的未来没有我，你也会过得很好的。”
“是啊！”叠风牵着凤九的手，“没有你，我也会过得很好。”
可是凤九，这并不代表着，我可以轻易失去你。
“昨天我下山去买菜，看到凡人的集市上，有这种巧酥糖。”叠风自袖中取出一包糖来，“我尝过，很甜。凤九，如果你怕苦，就吃一颗吧。”他起身，设下一道仙障，“我封印了你的法力，如今你与凡人无异。这道仙障设下，除了我以外，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别怕，师父说，这药服下后，不出半日便会见效。我想，服药后记起前尘往事需一日，伤心难过需一日，平复情绪需一日，理清前因后果需一日，思虑往后需一日。凤九，五日后，我来接你。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会尊重你的意愿。”
叠风离开后，凤九仿佛是独自躺在草地上，以天为盖，以地为席，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在抄近道回青丘的路上，遇上了翼族的金猊兽。
一位紫衣白发的仙者路过救了她，她感受得到，自己一颗心也随之牵动。
折颜说过，有恩就要还。
所以，她巴巴地放下身份，到了一十三天太晨宫当了三百年的小仙娥。
在一十三天里，东华紫府少阳君座下的司命星君很关照她，天族三殿下连宋君与他那一位年幼的红颜知己成玉元君也很照顾她—可是，没用！
她还是被灵宝天尊的火凤凰撞伤了，在她垂头丧气地想着回青丘的时候，东华帝君将她抱了回去。
从那时候起，她仿佛成了太晨宫里的一条小狐狸。
她仿佛是一个局外人，看着夜华君带回了一个凡人，她从厌恶到怜惜，甚至为了帮她出一口气被素锦摔伤。
她喜欢了一个比她爷爷年纪还大的老头子，听见他在背后轻描淡写着她不过是小孩子心性；她在锁妖塔里九死一生，险险就要命丧黄泉……
天命本无缘，我自归隐去。
我与你的一番尘缘，早该随着陈氏与那宋姓皇帝的肉身一道灰飞烟灭。
是我傻，是我笨，才会与你纠缠不清，让青丘颜面扫地。
我为你做过最蠢的傻事，便是为了你，将自己的狐尾砍去。
世事沧桑，所有的任性与刻骨铭心，不过是青丘小帝姬白凤九教那脂油蒙了心时的胡闹。
斟茶递水，下凡历劫，自断狐尾，封印东皇钟，都不过是白凤九继任女君之前的一场劫罢了。
我对你的一缕情丝，在妙义慧明境崩塌时，已被你亲手砍断—倘若是五十年前的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跟你一起死。
东华，我曾经是那么爱你，如今，也一样；只是，我已经不再喜欢你了。
我喜欢的人，他会牵着我的手，从清晨走到黑夜，从日落走到日出。
今后的四时变换，一直有他陪我。
东华，三生石上，你我无缘。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我和你的纠葛，不过是曾经那样爱你的我，终究还是有了喜欢的他。
待得凤九神识清醒时，睁开眼睛，却是窝在一个温暖又熟悉的怀抱里，叠风抱着她坐在草地上，此时他正闭目养神，俊容在夜色中愈发夺目。
凤九小心翼翼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倾身上前，在他丰润饱满的唇上印上一吻。
凤九记得，三百年前，她也曾吻过东华帝君。
如今，她再一次主动地吻向叠风。今后，她会好好地爱着他。
叠风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他睁开眼睛，那美目里却如揉碎了漫天星辰其中，一时竟看不出是喜是悲。
“凤儿，”他悠悠开口，路是他选的，结果，自然该是他受着。
“你……已经有答案了，是吗？”他颤抖着手，鼓起勇气，看着凤九姣好的容颜，“可以，告诉我吗？”
“叠风，我不想骗你。”月色朦胧，凤九认真地看着叠风，“东华帝君是东华帝君，你是你。正如姑姑是司音时，七万年来每日一碗心头血保墨渊上神仙身不腐；是素素时，卑微到了尘土里，只为了夜华君偶尔的垂怜。司音与素素，都是我的姑姑。但青丘白浅就是青丘白浅，不是司音，更不是素素。”
“我明白。”叠风脸上的笑容清和恬淡，攥紧的拳头却青筋暴露，“你我二人交心，原是你忘却与东华帝君的前尘往事。虽说你依然是青丘帝姬白凤九，只情之一字，又怎是简单的身份所限能够说得分明的？”
“我很抱歉。”凤九微微低下头去，“自从认识了你，我一直期待着有你的未来；只是很可惜，现在的我，还不能完全忘却那五百年来与东华帝君的前尘往事。”
“那现在呢？”叠风轻笑，轻轻托起凤九的脸颊，让她可以与自己平视，“你现在，有自己的选择了吗？”
是再续前缘，还是回到原点，抑或是开启下一段旅程，决定权握在你的手上。
凤九，我很想求你，求你不要丢下我。可是，我更希望你能够开开心心地做你喜欢的事情。
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会尊重你，支持你。
“嗯。”凤九端坐在叠风跟前，姣好的面容在月色下格外妩媚，“等你的伤完全好了，我会回到青丘去。叠风，”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转过脸去避开叠风的视线，“我在青丘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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