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六年来,我不厌其烦的一次又一次提交探视申请,一张张薄如利刃的纸张,前赴后继的瓦解着程兵的坚持。
探视申请其实挺麻烦的,因为我不是亲属,没有探视权,只能向杨剑涛求助,让他去疏通关系,替我争取。
终于,程兵同意了探视,不是见我,而是见杨剑涛,三分钟的会面,他只说一件事。
“别再让念念费心思了。”
“我可管不了。”杨剑涛摸摸鼻子,很无奈。
看着程兵鬓角冒出来的点点斑白,杨剑涛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擦了擦面前的玻璃,看清的却是程兵眼底的坚决。
“我不会见,你劝劝她。”
杨剑涛咬了咬后槽牙,忍住冲到嘴边的脏话,气呼呼的反问道:“我怎么劝?让我当恶人?她能恨我一辈子!”
程兵冷漠的扔下一句话,就随狱J回去了。
“恨一辈子,总好过误一辈子。”
杨剑涛坐在椅子上反复咂摸着这句话。
那以后,我月复一月的申请,最终都会落在杨剑涛的手中,再没上交过,他只告诉我,程兵在拒绝,一直在拒绝。
就在我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马振坤出Y了,他出现在夜宵摊儿,笨拙的给妻子打下手,他俩的身影,像给我打了一针。
我想,或许,我也能等到程兵出现的一天。
夜深,夜宵摊儿的食客陆续散去,马振坤收拾着东西,老马妻子拿了瓶汽水,放到我面前:“又来嫂子这儿报道了啊?”
“真好,马哥回来了。”
马振坤妻子看着丈夫忙碌的背影,温柔一笑,这些年,总算是苦尽甘来。
她是一个坚韧又柔软的女人,每当我心里泛空的时候,就愿意来找她,她是我的同类,能让我慢慢填补心里的空缺。
“杨局,还没来呢?”
“嗯,他刚上任,有点忙。”
刚提到杨剑涛,他就大步流星的走来,同马振坤夫妻打了招呼,一屁股坐到我对面,指了指桌上的汽水。
“喝吧!”我说。
杨剑涛真是渴坏了,一口气喝了半瓶,打了个嗝,毫不客气的拿起凉透的夜宵,边吃边抻着脖子冲老马喊:
“老样子,快点啊,饿惨了我。”
我从包里拿出个盒子,推到杨剑涛的面前:
“恭喜,杨局。”
“得了,你就别拿我逗乐子了。”
杨剑涛指了指盒子,好奇的问:“这是什么?帮你送两条烟行,违反纪律的贵重品可不行。”
每月初,我和杨剑涛如约在这里见面,他通知我探视申请的结果,我给他两条香烟,让他帮我递进去。
今天的东西确实出乎杨剑涛的意料,他打开盒子,是一块精美的腕表。
“这是送你的礼物,祝贺你荣升,也感谢你这么多年的帮忙。”
杨剑涛听我的话,脑袋发浑:“念念,你还是跟我说人话,这样我害怕。”
我噗嗤一声笑了,将表从盒子里拿出来,让他戴上:“对你好点儿,还不适应了?”
杨剑涛后脊梁直冒凉风,还是傻乐着戴上表,像个小孩子似的,宝贝的左看右看,问道:
“念念,从小到大,你只要一对我好点儿,指定是让我背锅,说吧,这回又惹什么祸了?和师父师娘吵架了?”
我极为平淡的宣告着重要的决定:“以后申请不提了,烟也不送了,你现在是局长,对你影响不好。”
杨剑涛想解释,却开不了口,他不确定我突然转了性子是因为点什么,难不成我已经知道他手里捏着一厚摞子的申请?
“念念…”
我打断杨剑涛的话:“你能帮我这么多,已经很好了。”
杨剑涛摸了摸腕上的手表,明白这份礼物,意味着断送今后「每月会晤」的可能,今晚过后,与我少之又少的交集,将变得更加贫瘠。
杨剑涛重复着我的话:“已经很好了?”
“是啊。”我坦诚道。
“可你从来不觉得我好!”
杨剑涛看我的眼神很特别,应该说,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深夜下的夜宵摊儿只剩下我们这一桌,四周静极了,马振坤收凳子的手顿了一下,妻子暗不做声的捅了捅老马的后腰。
马振坤夫妻都听得懂,我自然也懂。
“杨局请客!”我匆匆冲他俩喊了一声,就消失在夜色中。
而后的岁月里,我恢复了正常的工作和生活,似乎将程兵这个人彻底遗忘。
就连唯一能将我俩关联上的杨剑涛,一同抛下,但他总能随机的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有时,是局里的会议,
有时,是父亲的书房,
有时,是马振坤夫妻的夜宵摊儿…
直到程兵出狱的前一周,杨剑涛出现我家楼下,他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就看着我。
最终,依旧是他败下阵来,他深出一口气。
“程兵下周三出来。”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杨剑涛,他耐心的解释:
“减刑了。”
我突然乐了,撒着欢儿的乐了,刚想迈步回家,又转头钻进车里,发动了车子消失的无影无踪。
甚至,都没顾得上和杨剑涛说声谢谢。
漫长的六年我熬过了,却在最后的几天里,魂不守舍,分秒难耐。
周三,清晨。
我早早将车停在视野最好的位置,一遍遍检查妆容,如今的我褪去青涩,眼角眉梢更显秀致。
我正专注的盯着大门口,有道阴影倾斜过来,敲响我的车窗玻璃,杨剑涛拎着两盒茶叶,拉开车门坐了进来,随手将茶叶扔到了后排座椅上。
“就知道你得来,把茶叶给师父捎回去,局里事多,我就不过去了。”
我心不在焉的应了声,继续盯着门口,突然望见一道瘦影儿。
那人顶着一头暗灰的短发,身穿浅灰色的圆领衫,外面罩着一件深灰色的针织外衣,一手提着少得可怜的行李包,一手拿着一叠厚厚的纸质文件。
他的肩膀很薄,薄的弱不禁风,尽管站在阳光下,整个人仍显得灰败,全无昔日的意气风发。
杨剑涛看了我一眼,见我没有动作,摇摇头,开门下车,迎了过去。
我在车里可以清楚的看见他们寒暄,看见他客气又卑怯的笑容,看见他停留在杨剑涛肩章上的倾羡的目光,看见他局促不安的搓着手里的纸张。
后来有个男人出现,对他说:“程队,你受拖累了。”
他才恍然记起自己不止是程兵,还是曾经的程队。
程兵的手续似乎都已经办妥了,我深呼吸几个来回,下了车,杨剑涛见我走来,提醒了句:“茶叶别忘了。”就识趣儿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