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散去,只剩下,我与程兵。
四目相对的瞬间,程兵眼睛睁的很大,连眼尾的细纹都撑开了。
紧接着,他迅速垂下眼睛,无措的盯着怀里一大兜儿茶叶蛋,紧抿着干涩起皮的嘴唇,不安的手指,隔着塑料袋揉搓着。
我想,鸡蛋皮应该碎了一袋子。
六年的时间,足矣改变任何人。
程兵耷拉着肩膀在思考,他没想到我会出现在这里,毕竟,当初是他自作主张,切断了我俩的关系,以我记仇的性子,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理他。
程兵亲眼看见,杨剑涛从那辆车里下来,还以为那是他的车,怎么我也会在车里?
想到这儿,程兵掀起眼皮,不动声色的瞄了眼车牌,是一个陌生的号牌,很确定,不是我原来的那个。
程兵的心,同三月的料峭一样,寒利。
还有杨剑涛临走时的提醒:“茶叶别忘了。”
送谁的茶叶?老局长的吗?经常送吗?
程兵不受控制的开始分析,然后得出结论。
是啊!老局长是杨剑涛的师父,都是省厅下来的,要不是那年我来局里找杨剑涛,也不会机缘巧合下,认识他程兵。
老张总对程兵说:“一个徒弟半个儿。”这时候,师娘就会纠正道:“什么半个?一个!”
程兵不合时宜的想起另一句老话:
“一个女婿半个儿。”
师父、岳父,就差一个字,其实差的不多,只要杨剑涛使使劲儿,说不定就真能改口,
或许,自己在里头的六年,外面早变了。
想到这儿,程兵更不敢抬头看对面的人。
我并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如此丰富,只是看着他局促不安的样子,一阵心疼,可我还是冷冷的看着他,因为我怨他。
怨他六年前,抛弃我,怨他六年里,拒绝我。
程兵深吸一口气,扯出来一个牵强的笑容,和刚才面对杨剑涛时一样,客气又卑怯。
“你…挺好的啊。”
我依旧冷眼看着他,看的他更加不知所措,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来什么。
以前的程兵不是这样的。
他惹我生气以后,总能没话找话,尤其说些查案时遇到的稀奇古怪事儿,直到我忍不住追问,他会冲我挑挑眉,笑得意味深长:
“想听?不生气了,就给你讲。”
现在的程兵,「老实」许多,只会搂紧一大兜儿茶叶蛋,一步也不朝我迈。
“上车。”我不满,态度恶劣的发出邀请。
程兵站在原地没动,欲言又止:“那个…”
犹豫了半天,他鼓足勇气说:“我打车吧,公交也行,你…还得上班吧,不麻烦了。”
面对程兵的拒绝,我赌气的扔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虽然分手了,作为朋友,我好心送你一段儿,不!麻!烦!”
程兵微微一愣:“朋友?”
他记得许多年前,我曾经发表过「分手后不可能再做朋友」的言论,怎么这会儿,和他就成朋友了?
程兵朝路口望了望,这里确实车流较少,不好打车,最近的公交车站也不知道在哪。
迫于现实,他只好走到「朋友」的车旁,刚要拉副驾车门,想起杨剑涛从这里下来,立马松了手。
我坐在车里,留心着他的一举一动。
“怎么?还想坐后面,拿我当司机啊?”
程兵被我说的尴尬,只好坐在副驾驶。
作为「朋友的关心」,他尚可接受,我不敢过于直接,怕他再来一句,不愿意耽误我。
我尽量将语气放的平淡,又假模假式的问:
“去哪儿?”
“回家。”
回家?做梦呢!六年不见,我能让他回家?
我漫不经心的编着瞎话:“你家是老城区,旧城改造呢,换管线,要停水一周。”
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程兵下意识扭过头,震惊的看我。
面对他清澈的眼神,我不自然的侧过脸,伸手捂着压不住笑的唇角,还掩饰的轻咳一声。
咳嗽声很小,却足矣惊的程兵迅速转回头,他以为,我不愿意被他这么直接的看着。
车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尴尬,程兵觉得自己有必要讲清诉求:“还是回去吧,那么多住户,水务部门会派水车吧。”
他依旧这么犟,依旧不好糊弄,我只好再编下一个谎言:“年头久了,枕头、被子一股霉味,我给扔了,之后再也没去过,住不了人。”
程兵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回了一句:
“没事儿,我下午去买,来不及就盖衣服对付一宿。”
面对他的油盐不进,我不想再多说话,程兵也配合的望着窗外,保持安静。
马路上,都是他熟悉的路标,却没有熟悉的建筑,程兵不禁感慨道:“变化可真大啊…”
一连过了几个路口,终于在等红灯的时候,程兵认出了一座废弃的百货大楼,四周拦着围挡,他的眼睛亮了亮,几乎脱口而出:
“这不是老百货嘛?以前总带你看电影的…”
程兵语调欢快,连带车里凝结的空气都解冻回温。我没有接话,并非不愿回应他,而是一路陪同着他的悲喜,心中酸楚。
这些年,变化太大了,大的面目全非,大的…他只认得这座老百货。
他被偷走的六年光阴,我不知该如何应对,我的沉默,让程兵误解,他以为我嫌他聒噪,再次保持安静。
虽然怨他,终究是于心不忍,我解释道:“这几年主街变化很大,这个百货大楼也要拆掉重建,改成shopping mall。”
没有等到及时回应的程兵静悄悄的,安放在腿上的手指,正在相互较劲,忽然听到我的话,没反应过来:“什么猫?”
「我看你像个猫!!!」
我内心吐槽着,熟练将车停进路边的车位,叮嘱他:“等我一会儿,去买东西。”
程兵点点头,安静的在车里坐了一会儿,他记得,以前我上路基本龟速,开的比遛狗快不了多少,尤其停车,是我的痛中之痛,每次都求他帮我停好。
如今我熟练的停进车位,程兵感慨:小姑娘彻底长大了,不再需要他了。如今的他,永远都不会再被需要了。
正自嘲着,一阵痛感尖锐的袭来,程兵弓着身子,按压住胃部试图缓解。
六年大狱,吃什么,凉的热的,能不能吃的上,都不是他说了算。
加之当警察时,经常饥一顿饱一顿,胃本来就不好,后来在里面,胃病更严重了。
今日释放,程兵的心情很复杂,早餐几乎没动,办理各项手续又忙了半天,这会儿已接近中午,他依旧腹中空空,胃不争气的疼了起来。
实在疼得厉害,他打开了茶叶蛋的袋子,一掰两半,直接啃食。
当我拎着烟酒,拉开车门时,正看见程兵手里拿着一半的茶叶蛋,嘴唇上还沾了块鸡蛋皮,样子有些狼狈,他瞬间涨红了脸,窘迫的解释:
“饿了。受害者爸爸送的,挺好吃的,你尝尝?”
我瞄了眼他手里剩下的,表情微妙,他立刻会意,扔在袋子的角落,又拿了颗完整的,笨拙的剥皮,半天才剥好,往我这递了递。
我看着程兵手上沾满碎皮的鸡蛋愣神。
以前他就不爱吃带壳的鸡蛋,总嫌剥皮麻烦,索性不吃,我在他身边的时候,会帮他剥好,我不在的时候,他也可以吃别的。
可这些年,他在里面是怎么过的呢?
就这么一掰两半,混着皮吃?
程兵见我犹豫,以为是嫌弃,想要缩回手,确实,现在的我们,是什么关系呢?
作为朋友,他这样的举动,越界了。
在他缩手之前,我拢起耳边的碎发,探身凑了过去,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含糊的说:
“味道不错。”
程兵期待我会接过,也料到我会拒绝,就是没有想到,我会直接就着他的手吃。
他愣愣的看着我,手里缺了一口的茶叶蛋,就这么傻傻的举着。
等等,这事儿,不对劲儿!
程兵脑子里展开一张分析图,主要以「六年巨变」为主题,意在摸清目前的人物关系,和情感关联,又不敢轻而易举的宣之于口。
他敏锐的捕捉到矛盾点:
我为什么会和杨剑涛出现在同一辆车里?
我为什么又与「前任」举止亲密?
就这么各怀心事,我带他回了老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