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那天，天上灰蒙蒙的，许小姐一反常态，也不再赖床，早早起身做了很久都没做的早餐，又给叶先生系了领带，她比谁都心慌，她有一种预感，她要被发现了，被日本人发现，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在家里找出了所有的自己曾经做过的敌人的暗杀名单，一一烧毁了，她不知道，叶先生有没有在家里放什么机密文件，她只是送走了叶先生，在玄关，她却抓住了叶先生的手“叶生......”叶先生也笑了，似乎是在高兴什么时候许小姐这样依赖于他，他转身，端方正好的看着许小姐“囡囡，等我回来”，许小姐拉住他的手，默默地瞧着他，半晌不说话“怎么了？”叶先生问，“没事，叶生，我是想说......想说，如果不受伤很难，那么，我希望你活着”，叶先生笑了，他本身就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可是任谁都没办法，或许，爱情的力量就是这么强大，等等，他刚刚是说......爱情，他不能违背自己的心意，不是吗，他好像，是喜欢许小姐的？想到这里，他又笑了，可是对方会喜欢他吗，还是会喜欢另外一个，容貌并不输它的那个年轻的先生呢?你看吧，他喜欢中国的青年，喜欢中国的新青年，但是不可避免的，不是每个青年他都喜欢，比如，他就不喜欢刑少校，可是，现在许小姐关心的人是他耶“好，我会的，我会活着回来，囡囡”我会活着回来，告诉你，我喜欢你，你呢？喜欢我吗，我不算干净，我手上有很多人命，很多自己人的血，我背弃过太多人，也被太多人抛弃，放弃，辱骂，误解，只有你，我的囡囡，你将我捧起，赐予我新生，我想我爱你，融入骨血，不死不休，可是我的囡囡，我是这样嗜血的一个人，你会爱我吗？你要爱我，你也必须爱我，只看着我，他想到这里，眼神中充斥着占有欲，却像一个躲在暗处的猛兽，牵起了他心爱公主的手腕，轻轻地落下了一个吻，许小姐笑了，却只是笑，此生无憾，能与叶生做夫妻，此生无憾。

许小姐回到房间，静静地坐下来，打开桌前的台灯，昏黄的灯光照映着面前少女的脸庞，她微微轻咳着，慢慢的写下不知道是自己的第几封遗书，说来也好笑，她胆子这么小的人，却敢在家国立场上如此坚定，如此不惧生死，是啊，当东方的第一缕曙光照到这个沉睡的雄狮的身上的时候，世间再无泪水，再无伤痕，民族再立于世界之林，新中国，万岁！这个世间，总要有人举起火把，也总要有人为了别人的生死去负责，化作点点繁星，要众星荟萃，才能为新中国杀出一条血路。

说不清是叶先生走的第几个小时，天慢慢的亮了起来，家门被敲响了，许小姐也不过是寻常打扮，慢吞吞的去开了门，刚刚把门打开，却没有像她想的那样，看到一堆日本人，而是迎面而来的一记耳光，是许副科长，他的消息很灵通，打听到了日本人今天要来逮捕自己的女儿，先他们一段时间跑来了，做了一路上的心理建设，在看到自己的囡囡的时候还是土崩瓦解，他这一生，什么都不求，他以前的念想，是自己的老婆和女儿，而在老婆去世后，自己的一心一意，也就扑在了女儿身上，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坚毅的人，他为了他此生最爱的两个人，背弃了理想，背叛了祖国，投靠日本人，这一桩桩一件件，只是他走投无路，却希望女儿过的好一点，但是没想到......他不要求女儿做一个多么爱国的人，也不希望女儿背弃祖国，只有一个要求，什么都不参与，好好活着，然而就是一个这样小的愿望，在他这里，都是奢望，他想，是不是因为自己造了太多孽了，所以没有办法，必须要承受这些中年丧偶，晚年丧子的疼痛，他颤抖着手，看着眼前满眼泪水却一声不吭的女儿，是啊，不能怪自己的孩子，她没做错什么，她优秀，爱国，聪明，她像自己当年希望的那样，她在好好长大，是自己懦弱，是自己无能，可是他却没有扶起许小姐，而是背过身去，慢慢开口“我只希望，你做一个普通人，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许小姐缓了一会儿才好好跪直身子，看着眼前的父亲“爸，是孩儿不孝，不能一辈子好好陪着您了，其实，您和我说实话吧，日本人，是不是已经在路上了？”许副科长微微颔首，转过身看着许小姐“我是来告诉你，囡囡，赶紧跑吧，不然，就要来不及了......”许小姐笑了“爸爸，那你说，我跑了，你怎么办呢？叶生怎么办呢？你们就要在这儿等着我，替我挡风遮雨，抵挡罪名，然后日本人呢？我躲，能躲到什么时候呢？被抓回来，然后呢？然后重复那些我本应该承受的，是吗？爸爸，我从小，您就告诉我，一人做事一人担，而您也告诉我，无论何时，有国才有家，爱国，是每个中国人都该刻在心里的，融在骨子里的事，您背叛了祖国，我知道，并非您情愿，那我，就来帮您完成您的心愿，我们中国人，不怕死，不会亡，我们，是杀不完的”“我从来没说过，我的梦想，要让你来圆......”一瞬间，许副科长像老了几十岁，“爸爸，您总告诉我，李鸿章是英雄，他被唾弃，被谩骂，但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去挽救一个大厦将倾的王朝，我崇拜李鸿章，也崇拜林则徐，人总是要有风骨的，风骨是什么？是我曾经读过的，朱自清先生宁愿去死也不吃一口美国的救济粮，鲁迅先生固然说过‘战士要珍惜自己的生命，而不是如同刘和珍君那样，将自己的生命草草献出去，至少也要以一换二，换十，换百’可是爸爸，我已经做到了，我只想，有尊严，有风骨的离开......”不知不觉间，许副科长红了眼眶，他是一个很传统的中国式家长，他很爱自己的孩子，因此，他更不会让自己的孩子看到自己的脆弱，他没有转过身，只是缄默的站了一会儿，然后长呼了一口气，递过去了自己的手枪，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闭上了眼睛，许小姐接过枪，笑了，把自己的遗书递给了许副科长“爸爸，把这些信，送给徐小姐，她知道怎么办，还要记得去无名街道81号，敲他们家的门，顺序是，三下，两下，一下，让方小姐去做，信件中有提到，让徐小姐通知即可，爸爸，勿忘”许副科长点了点头，把这些话一一记在心里，可是女儿后来的话，却让他再也忍不住，落下了两行清泪“爸爸，这个房子里，不知道叶生有没有秘密，我走以后，你将房子烧了吧”许副科长再没忍住，哑着声音说“囡囡，你说，让爸爸以后怎么办？”许小姐沉默不说话，可是，这却是她想得出来的，最好的办法了。她早早地就把阿生赶出去了，这样聪明的小猫猫，应该会等着叶生回来，阿生，替我好好去爱叶生，“爸爸，我先去那边儿给您探探路，我要走慢点儿，再走慢点儿，要很慢很慢，您要追上我，下辈子，我还要做你的女儿，我就在桥上，点着灯，等着您，您走过我，莫要不认识我......”，许副科长点了点头，下一秒“砰”的一声响起来，而让人不易察觉的，是许小姐手中拿着的扣子，王先生的扣子......许副科长点燃了手中的火铳，离开了这个地方，这个，他失去女儿的地方，她带走了国家的机密，可是她却留下了爱她的父亲，和后知后觉自己爱意的叶先生。熊熊大火烧起来，可是阿生却不顾一切的纵身进了火场，看到了许小姐，哪怕自己一身的毛都被火点燃了，它仍然想拉着自己的妈妈，他不知道为什么妈妈选择在这个地方躺着，它只知道附近的环境让它不舒服，妈妈一定也不舒服，妈妈怎么还不醒？妈妈有危险了，我在这儿，陪着她吧，妈妈，别怕，我在呢。阿生，是一只，很乖很乖的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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