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从九骓堂出来后,程咏悄悄拉住少商,低声道:“明后日,估计尹家会来人,到时人家与你道歉,你脸色可得好看些。”
原来少商在万府的这段日子,尹夫人已带着尹姁娥数次上门致歉,两家长辈之间已然和解,全无芥蒂。
程咏说这话的时候,仔细盯着幼妹的脸色,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端倪,可惜女孩稚嫩的脸像是枝头刚冒出来的迎春花,笑意团团,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少商随口应道:“长兄安心,我先前与阿母说的话不是哄人的。”
程咏心想,你说了那么多的话,谁知明后日应的是哪句?他摸了摸幼妹的头,温言道:“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但是······”
少商垂下眼,好心情瞬时减了一半,她最讨厌“但是”这两个字了。
“唉呀,我不会和尹家娘子闹起来的。”少商故作小儿状,轻推了程咏一把,跑了两步又回头道,“阿兄,你再烦我,我可就改主意了,届时阿母怪罪下来,我就说是全是你教的。”
程咏高举双手以示投降,道:“好好好,阿兄不说了,咱们嫋嫋最懂事了。”
懂事,不就是委曲求全么!如果有人护着不受委屈,谁会愿意懂事?
然后次日少商就见到了被迫“懂事”的尹姁娥,她像是被人活生生的剥掉了一层皮,低眉顺眼,柔声细气,再不复往日的娇矜傲慢。
少商有点被吓到了,在尹姁娥对她缓缓下拜时,她差点反应过激跳起来,还好芡实在后面悄悄压住了她,才没让她当场失态。
少商愣愣端坐席上,听尹姁娥口述罪状:“妾之罪有三。其一,口出恶言,言辞刻薄。其二,恃强凌弱,行止失当。其三,随意攀诬,以疏间亲。”
尹姁娥红着眼眶,嗓音轻颤:“少商君,妾真的知错了。”
少商哆嗦着手接了赔罪的礼物,又扶起尹姁娥,请她入座。
萧夫人见了这一幕很是欣慰,与尹夫人、桑氏说笑一回,三人便到屋内谈些不好叫孩子们听见的私密话。
因为程姎这阵子在庄园查看开春要用的粮种,尚未回返,所以堂内只剩下少商与尹姁娥两人,面面相觑,两两无言。
“少商妹妹,你的伤好全了吗?”最终,还是尹姁娥熬不住先开了口。
少商皮笑肉不笑地道:“我阿姊给了一种奇药,所以好得快。”又问尹姁娥,“阿姊的伤呢?那日我下手也不轻。”
尹姁娥一脸惭愧:“也就疼了三五日,如今早就好全了。”
少商心里撇嘴,看来还是下手轻了,回头让阿姊身边的武婢再多教她几招。
两人说完又沉默了,尹姁娥只能没话找话,环顾一圈,问道:“怎么今日不见崔娘子?”
少商一提起这个就蔫嗒了下来:“阿姊今日一早便回文昌侯府了。”
她看向惶恐不安的尹姁娥,“放心好了,不是因为你。”尹家也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今日一早如英便收到了两封家书,信上说了什么少商也不知道,只是如英连朝食都未来得及用便匆匆离去了。
少商这边忙着自怨自艾,就没瞧见尹姁娥脸上逃过一劫的表情。
原来尹氏已将以前的事情与尹姁娥说了,尹姁娥现在实在是怕死了如英,尹氏更怕旧事重提,使家中更受牵连,日前已与郎婿返回原籍了,至少三五年内,不会出现在都城中。
而她也和长姊一样被关了祠堂,每日只有一壶清水和一块麦饼,在得知事情的起因是金丝燕窝枣时,尹父气得连麦饼都不想给她吃。
现下的尹姁娥巴不得永远都不要与如英碰面,免得被问候上一句:“尹娘子如今学会好好说话了吗?”
她实在不知如何回答。
两个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虽不是很热络,但也算和谐,在外厢偷听的程咏终于放下心,悄悄离开了。
到最后告辞时,尹姁娥已经单方面将少商视作好友了,告辞前还拉着少商的手十分依依不舍:“过几日万家要设宴,万伯父素来豪阔,这次筵席必然热闹有趣,到时我们一道玩耍。”
在萧夫人目光的威逼下,少商干巴巴地说了一声好。
待客人走后,萧夫人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向少商,少商一个机灵就躲在了桑氏身后,气得萧夫人拂袖而去。
桑氏笑着点了点少商额头,嗔道:“你啊!”
少商嘿嘿笑了两声:“我怎么了啊,我这都算好的了。若是阿姊,早就一个眼刀子甩过去······”
她学了一个如英不耐烦时的眼神,逗得桑氏乐不可支,“保管吓得尹娘子没有心思去赴万伯父家的筵席。”
这边程家毂平纹静,文昌侯府却波澜层生。
如英端坐内堂,将信纸一张张捋平,收入信匣内,又问堂下人:“前两年,阿兄不肯成婚,阿父着急上火,嘴上起了一串燎泡,如今阿兄有了适婚人选,缘何又不肯允婚?”
于萘已经被晾了一个多时辰,额上全都是冷汗,他支吾着道:“这,这个属下不敢非议。”
如英将匣子交给婢女,吩咐送去她的书房,挑眉反问:“阿兄让你回来送信,不就是让你与我说这些的么,有什么不敢说的!”
她直接挑明道:“阿父不就是嫌弃那李娘子不通诗书,反而精于算计,和离后还硬逼着夫家舍了女儿予她么?”
“能嫁出去,说明李娘子没有出挑的大毛病;敢和离,不是她父兄得力,就是她本人极有主见和魄力;和离后还能把孩子带走,想必她定是一个慈母。这样的女子,不比世家大族娇养的小女娘强十倍么,怎么就不堪求娶了?”
于萘听了,赶紧狗腿地迎合道:“是啊,是啊,女公子说得对。”
“女公子请听老仆一言。”一直沉默的崔平终于忍不住了。
如英点头,让他说。
于萘是阿兄的长随,崔平是阿父的心腹,更是从大父那辈起就一直在崔家侍奉,这等世仆,她平日也要给三分脸面,无端不能轻易发落的。
“老奴妄言之处,请女公子勿怪。”
崔平将话在心里转了两三遍,才开口道:“世子的新妇将来是文昌侯府的宗妇,外要维持家业,洒扫门庭,内须怜弱恤老,善视舅姑,非贤惠明达者不能胜任,岂能轻许于人?”
见如英并无不悦之色,他又接着道:“那李娘子出身永昌郡,本为异族,举止行为与时下风俗大为不同,将来如何周旋于各家世交之中?还望女公子三思,劝世子择取名门淑女为妻才是。”
于萘不忿,李娘子可是世子认定的女君,夫妻一体,他岂能坐视主人受辱?当即反驳道:“平叔这话不对,谁人是一生下来诸事皆通的?礼仪行止都可以慢慢学,本性天生,最不易改。世子可是亲口夸赞李娘子率直果敢,勇毅有加,非寻常女娘能比,这难道还不能抵消那些不足吗?”
如英闻言颇感诧异,她阿兄素来寡言,一天能与阿父说上三句话就了不得了,如今竟也愿意开口夸人吗?当下不免有所质疑:“此言当真?”
“属下岂敢诓骗女公子。咱们世子可是当着侯爷的面亲口说的,就算是侯爷打了世子五十板子,世子也没改口呢!”
“阿父怎么还动起手来了?”如英眼带怨怪,看向崔平,“你们也是看着阿兄长大的,如何也不拦着点?”
崔平苦笑道:“侯爷的脾气您还不知道么?咱们越拦着,只怕是打得越狠。”瞥见如英脸色不好,他宽慰道,“您放心,侯爷下手有分寸着呢······”
“阿父的分寸,是没有把阿兄打死打残吗?”
如英再没了好声气,拍案起身道:“阿兄今年二十有四,换做寻常人家早已儿女绕膝,阿父也时常哀叹怀中无可抱,如今好不容易阿兄松了口肯成婚,他又挑三拣四起来······”
做女儿的吐槽起老父当真是半点情面也不留,“他老人家莫不是闲得慌!”
“崔平,你把我的话原原本本带给阿父,一个字也不许漏了。”
崔平应喏,只听如英说道:“若是那李娘子千好万好,阿兄不中意,那也是不好。反之,只要阿兄非她不娶,什么好不好的便都不重要了,烦请阿父以阿兄心意为重,我可随时动身,为阿兄料理娶亲事宜。”
崔平“呃”了一声,有些尴尬,于萘面上亦浮现赧色,小声道:“女公子,那李家娘子还不曾许嫁呢!”
如英气得心疾都要复发了,八字没一撇的事情,还写的那么情真意切,将那李娘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还信誓旦旦地表明“若此生不能得此女为妻,吾终生不再动嫁娶之念。”
“那阿兄兴冲冲地叫你回来报信是什么意思,消遣我吗?”
于萘干巴巴地解释道:“世子一时情窦初开,乱了分寸······”
如英一脸嗔怒:“那我现在将你打个半死,回头再告诉阿兄,是我乱了分寸如何?”
“女公子饶命啊,这,这可,可这是两码事啊!”于萘一脸慌张。
“哦,原来你还知道这是两码事啊!那你还不劝着点阿兄!”如英被气乐了,吩咐人将于萘拉出去打上十板子,小惩大诫。
崔平眼睛下垂,盯着脚尖,不敢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