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颂赶来的这辆安车虽然不如袁家的大,但舒适程度犹有胜之。
车厢四壁镶了一层厚厚的细绒布,绒布之下还有一层油布,将整辆马车裹得密不透风。
地板上铺了一整张熊皮毯子,短绒粗糙,脚踩在上面有一种别样的安心感。
程颂从暖巢里倒了一碗姜汤递给少商,小声提醒道:“你待会可乖些,别再惹姌姌生气了。你是没瞧见,她知道你不见时的脸色,阿父都被她惊着了!”
如英真的发了好大一通火,所有服侍少商的婢女此刻还在院子里罚跪,尤其是几个贴身伺候的,如莲房,巧菓,还有芡实与阿鸢,不仅要跪,还受了二十杖。
服侍少商的傅母最惨,如英亲自上手挥鞭打了十几下,又命武婢接着打满三十之数,打完还吩咐三天之内不许给药。
乃至门上的门房和管家管妇,说罚就罚,说打就打,无人敢撄其锋芒。
萧夫人见闹得太过,还想劝阻,结果如英直接质问起了青苁夫人:“无能又不忠心的仆婢,留着做什么?”
“长着一双眼睛不会瞧眉眼高低,长着一张嘴只会妄口巴舌,正经的话一句都不会说!这样的人留在家里,人跑了不会吱声,人死了,指望他们来报丧吗?”
程颂在旁看着,当时青姨冷汗都下来了,阿母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少商更是手一抖,差点洒了手中的姜汤,她是见过阿姊发火的,就在程家的庄子上。
她病好之后,阿姊特意带她回去过一趟,先后杖毙了原先照顾她的傅母还有两个贴身服侍她的婢女,还有葛氏的心腹李管妇并另外几个爪牙。
太血腥了,少商没有观刑,但她的那位前二叔母被强按着,扒开眼皮,从头看到尾。
她在屋内先是听葛氏先是咒骂阿姊狠心,不敬长辈,后来声音越来越小,变成了求饶,再往后就彻底没声了。
至于为什么没声,那是因为阿姊告诉葛氏:“你每喊一声,我就让你离这些人近一步。”
阿姊素来言出必行,葛氏每张一次口,武婢就抓着她的发髻,将她往前拖一步,直到李管妇等人的血溅到葛氏脸上、眼睛里和嘴巴里,她才哭着喊着求饶,赌咒发誓绝对将她视如己出,再不敢苛待了。
阿姊依旧不肯放过她,直等四人全部都在葛氏面前咽气,又叫人压着葛氏看其余人行刑,没有一板子落在她身上,但她还是很快就病了。
阿姊又借她的名义送了名贵药材和补品,遣了都城里最有名的医士为葛氏看诊。
只是葛氏不敢吃不敢用,更不敢让医士为自己诊治,病情日益恶化,等葛太公来接时,也就只剩一口气了。
在得知葛氏被休弃归家后,阿姊还颇感遗憾:“真是太便宜她了。”
少商捂着发颤的小心肝,可怜巴巴地看向程颂:“次兄,你不会见死不救的,对不对?”
程颂摸了摸幼妹毛茸茸的发顶,不管她如何殷勤恳求,程颂始终不肯松口,只是安慰道:“放心,姌姌不会打你的。”
拉车的骏马忽然打了一个响亮的马鼻,车夫也嘘呵着停下马车,程颂掀开车帘一瞧,原来是万府已经到了。
只见府门前围了一堆人,被拥在中间的人挺着个将军肚,喝得面色醺红,正是万松柏,他正在送客。
此时金乌已坠,月兔未升,夜色渐沉,万府门前已悬上了数盏羊皮大灯笼,正好照在两方人马身上。
一拨以万松柏为首,衣着锦绣斑斓,面上笑呵呵的。
另一拨约有十余人,黑衣黑甲,个个臂挽弓弩,腰悬重剑,背上斜插着一袋雪白箭羽,面容冷肃地看着他们这忽然出现的一行人。
程颂被吓了一跳,又看向如英,只见她神色如常,随行的四个武婢手却按在了腰间,还有跟着的部曲,共计五十余人,皆是全副武装,纷纷驱马上前。
一半人护在马车前后,一半人以众星拱月之势围在如英左右。
黑衣黑甲的侍卫见他们如此动作,也亮出半截雪光似的兵刃,似乎有一点不对劲,就要展开拼杀。
程颂赶紧拉着少商钻回马车里,从车座底下抽出两把匕首,一把给自己,一把塞给少商。
少商既感动又无语,他们现在可是在万府门前,若真有不测,难道万伯父会袖手旁观?
果然,万松柏的酒醉被吓醒了一半,他见骑在马上的少年公子,隐隐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直到看到那公子腰间挂着的如弯如新月似的黄金匕首,才猛然醒悟过来,他赶紧大声道:“唉哟,唉,这个,姌姌,千万别冲动啊······”
又朝另一人喊道:“凌大人,这是我家侄女,千万、千万莫要动手啊······”
这时,那群黑衣甲士从中分开,现出一个身穿玄色曲裾长袍的年轻男子。他身形极为颀长,外披着黑色兽毛大氅,以暗金丝缕佩玄玉扣住,双臂皆缚着沉重的镶金臂鞲。
他朝如英看了一眼,然后微微侧身,朝万松柏拱了下手,道:“公今日酒醉,某来日再拜。”
告辞后,他转身就走,登上了不远处静静伫立的通体漆黑的庞大马车。登车前他微抬右臂,四周的黑甲卫一齐收剑,上马随行而走。
黑色马车与如英擦肩而过,车帘摇晃微露一丝缝隙,她与那年轻男子四目相对,她微微抬手,部曲也为之一动,甲胄摩擦间发出喀拉之声。
万松柏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姌姌啊······”
“伯父门前,不可妄动干戈。”如英话音刚落,部曲立即如潮水散去。
她飞快翻身下马,朝赶上前来万松柏的行礼作揖:“如英见过伯父,适才叫伯父受惊了。”
万松柏将她扶起,低声斥道:“你也真是大胆,你可知那人是谁,就这么动刀动枪的······”
如英毫不在意:“您都称他为凌大人了,我岂能不知他是谁。不过见他有意与伯父为难,吓一吓他罢了。”
万松柏听了,感动不已。
这时程颂扶着少商从马车里钻了出来,惊魂未定地喊道:“万伯父······”
万伯父见他们也被吓得半死,刚想安慰几句,结果又被少商的脸唬了一跳:“唉哟,嫋嫋,脸怎么啦?”
“哈哈,是不是你阿母打你了,哈哈,莫怕,待会我就去找贤弟说······”
程颂闻言,一脸无奈:“阿伯,你又来了!不要一看就我们有伤就说是阿母打的。”
少商也气急败坏道:“就算是阿母打的,伯父,你见我阿母打我,这么高兴啊!”
万松柏明显在尹家喝得不少,说话时舌头都大了,不过脑子还不算糊涂,他呵呵笑道:“就算不是你阿母打的,你今日躲过来也是因为她!好啦,快进来,快进来······”
程颂上前充当孝子,扶着万松柏一摇一摆地往里走,如英和少商跟在后面,武婢随行,其余部曲则由万府管事代为安置。
万萋萋听说少商来了,喜出望外,连忙出来相迎,在堂前碰面时,她眼里却全无少商半点影踪,只有那个素衣银冠,风姿特秀的少年郎。
少年郎松形鹤骨,形意潇洒,满院灯火都为之一暗,当真是个神仙一流的人物。
她随阿父在军中见过无数儿郎,都不及眼前这少年子弟出色。
万萋萋见来人年纪稍长,口称“世兄”,刚要摆出一个最优雅的姿势行礼问安,就听少商扯着少年的手臂嚷道:“阿姊,我给你引荐,这是万伯父家的十三娘子,万萋萋。”
“萋萋阿姊,这便是我阿姊,文昌侯府的二娘子崔如英。”
少女春心刚刚萌动,便被摧折得七零八落,万萋萋欲哭无泪,胡乱行了一个礼,道:“崔家阿姊好。”
如英见怪不怪,朗然一笑,道:“万家妹妹好,夜暮来访,实是叨扰了。”
万萋萋被这一笑乱了心神,也跟着笑得像个傻子,连连摆手道:“不叨扰,不叨扰。”又亲自为她们带路,“里面走,里面请。”
随行的婢女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低头默默跟上。
慈心堂内药香缭绕,万夫人正跪坐在一位老妇跟前,服侍她用药。
万老夫人头发已然全白,但瓜子脸的轮廓依旧十分清晰,鼻挺唇丰,腰背挺直,尤可见年轻时的英气秀美。只不过,如今右眼皮深深凹陷下去,显然少了一颗眼珠,左边也少了一只耳朵。
火烛明亮下,眼前老妇的面容依旧是说不出的诡异,少商面上虽有惊讶之色,但所幸鼻青脸肿,叫人看不出来。
如英在隋县对万家旧事略有耳闻,一脸平静地带着少商给万老夫人行礼问安。
万老夫人睁眼看向如英,道:“好孩子,快起来。”
如英拉着少商起来,又与万夫人问好:“今日之事,叫伯母为难了。”
万夫人道:“不妨事,不妨事,都是小儿女······”
万夫人话未说完,便被万老夫人截断了:“如英,少商,若是无事,不妨在府里多住几日。”说完,又看了万夫人一眼。
万夫人这才反应过来,笑道:“是啊,是啊。萋萋上头的阿姊都出嫁了,自回都城后她整日闲散无聊,你们小姊妹一道读读书,写写字······”
万萋萋听了不满道:“写什么字啊!我要教少商骑马、射箭、打拳!阿母你看看少商的脸,都被那姓尹的······”
“萋萋,还不把你身上那些石头摘了。”万老夫人再次开口道,“这都入夜了,你还这样满身叮当的给谁看,也不嫌重。”
万萋萋表情讪讪,辩解道:“那什么,大母你不知道,如今都城就兴这样的打扮!”
万老夫人还想提点万萋萋几句,如英忽然轻笑一声,笑道:“既是人间富贵花,又何必学那些无根无芽的冷僻模样!万家阿妹天真热烈,仗义敢言,外头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伯父伯母有此明珠在怀。晚辈斗胆直言,您这是久居兰室,故不闻其香啊!”
万萋萋瞬时喜笑颜开,就算万夫人心存芥蒂,也不得不承认,这会说话也是一种本事。
万老夫人淡淡道:“若萋萋能与你学上三分本事,我也不必为她这身发愁了,就是不知······”
“老夫人何必如此见外。万程两家同气连枝,萋萋与少商都要唤我一声‘阿姊’,姊妹同体一心,自不会厚此薄彼。”
两人话里有话,互相打着机锋,恰逢此时万松柏满面堆笑地走进来,他已然梳洗过,身上酒气尽散。
里头的话他听见不少,一开口便让如英与少商多住几天,“我新得了几匹马,明日你们三都去挑挑,看上哪匹就直接牵走,不必来回我。”
如英与少商俯身道谢,万松柏一手拉起一个,连道不必。
他得意地拍了拍肚子:“在伯父家,就和在自己家没两样,要什么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尽管叫人置办。哈哈,伯父的这些家底,只怕花不出去呢!”
少商听了这话拼命忍住,才没笑出声来。
万松柏显然有话要与万老夫人说,谈笑几句后便让女儿带着两位娇客去歇息用膳,堂内一时又只剩万家三人。